7.2

黑暗像化不开的墨,裹着他沉了不知多久。墨拓猛地睁开眼,意识从混沌中撞出来,浑身像爬满了无数虱子,又痒又麻,钻心般难受。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挠,可双臂空荡荡的,没有丝毫触感——既没有布料摩擦的粗糙,也没有皮肤发痒的实感。那瞬间的空白后,爆炸的火光、飞溅的血肉、断口喷涌的鲜血猛地冲进脑海,他才骤然记起:他的双手没了,左脚也没了。

心脏狠狠一缩,他想嘶吼,喉咙却干涩得只能发出嗬嗬的破响。眼前不是红十字会的船舱,而是漆黑暗湿的牢房,四壁渗着霉斑,空气里弥漫着尿骚、霉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久处之下,感官早已麻木,只剩本能的不适。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借着牢门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见身边躺着两个男人。他们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被染成了深暗的鲜红色,料子粗糙却带着熟悉的形制,仔细看才认出,那是军装——是刚才还在温柔为他疗伤、给他人间暖意的人穿的衣裳。

断口的隐痛还在,虱子的叮咬愈发频繁。他想扭动身体,却只能让残破的躯体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蹭动,将早已干涸的血渍蹭得更乱。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牢顶的霉斑,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从祖国的苦难里挣扎出来,以为抓住了一丝光亮,到头来,却还是落进了故国的牢房,成了个没手没脚的囚徒。

断口的痂块被蹭裂,新鲜的血珠渗出来,混着身上的污垢,在地面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墨拓像条脱水的蛆虫,靠着仅存的右腿和躯干的扭动,一点点朝着身边穿红十字军军装的男人爬去——每动一下,断肢的隐痛、肋骨的钝痛就搅在一起,疼得他眼前发黑,却咬着牙不肯停。

他要活下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知道这牢房、这鲜血、这故国的铁窗,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于挪到男人身边,他抬起满是血污和霉斑的额头,用尽全身力气,一次次撞向男人的肩膀。额头撞在坚硬的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疼得他眼冒金星,却越撞越狠,直到喉咙里溢出腥甜的血沫。

“咳……”

一声微弱的咳嗽打破了牢房的死寂。被撞的男人动了动,眼皮颤抖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视线浑浊,带着刚从濒死边缘醒来的迷茫,落在眼前这个浑身是血、残缺不全的少年身上时,瞳孔猛地一缩,满是惊愕。

墨拓停住撞击,额头抵着男人的胳膊,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救……救我……”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说的话,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也带着对这仅存的“同类”的最后指望。

男人的眼皮只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墨拓残破的身上扫了一瞬,那点刚苏醒的微光便骤然熄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嗬气,头一歪,彻底没了动静,胸口再也没有起伏。

墨拓还维持着用额头抵着他胳膊的姿势,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剩断口的疼痛在蔓延。没等他缓过神,身旁另一个一直躺着的男人,忽然顺着墙壁滑了下来,身子重重倒在地上。

一颗干瘪发灰的眼球,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在潮湿的泥地上磕了一下,停在墨拓的断肢旁——眼白早已泛黄发暗,显然已经死了有些时日,只是靠着墙壁才没倒下。

牢房里的血腥气似乎更浓了,混着腐臭的味道,刺得墨拓鼻腔发酸。他望着眼前两具冰冷的尸体,望着那颗滚落的眼球,心里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瘫在满是血污和污垢的地上,连扭动的力气都没了。残破的躯体泡在自己的血里,虱子还在疯狂叮咬,可他连疼都感觉麻木了——原来,那点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深、更冷的绝望。

尸体砸在地上的闷响,像块石头投入死寂的牢房,很快就引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墨拓艰难地抬眼,看见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个身影堵在门口——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两具撑着皮甲的人干。左边那个瘦得皮包骨,腰间松垮垮挂着条磨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短裤,上身套着件破烂不堪的皮甲,甲片边缘卷着边,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右边那个更甚,浑身上下裹着层厚重的皮甲,甲缝里嵌着泥垢和干涸的血渍,可皮甲底下空荡荡的,没穿任何衣物,走动时皮甲摩擦着干瘪的皮肤,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他们是“干人”,是这牢房里的狱卒,也是故国最底层的掠夺者。

两人踩着满地血污走近,枯柴似的脚直接碾在了墨拓的额头上,力道重得几乎要压碎他的颅骨。“你这个残废,烦死了!”其中一个声音嘶哑如破锣,脚尖狠狠拧着他的头皮,“废都废了,倒不如死了算了,还劳烦我们跑一趟!”

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啐了口唾沫,随手抄起墙角的粗木棍,抡起来就朝着墨拓的后颈砸去。“咚”的一声闷响,墨拓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来。脖颈的钝痛还在蔓延,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而手腕和残存的右腿,正被冰冷的铁链死死铐在一把粗糙的木椅上,动弹不得。

煤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两人满脸油光,酒壶碰撞的脆响混着大烟的氤氲,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

左边那人吸了口大烟,吐出一圈灰白的烟圈,夹着花生的手指朝墨拓指了指,嗤笑道:“你看看这个死残废,我猜他走路的时候肯定是躺在地上扭来扭去的,跟条没骨头的蛆似的。”

右边的人端起黄酒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眼里满是戏谑:“可不是嘛!没手没脚的废物,留着也是占地方。上次押来的那个断腿的,还能爬着干活,他倒好,只剩一条腿,连爬都费劲。”

“要我说,直接扔去喂狗算了!”左边的人把烟枪往桌角一磕,花生壳随手扔在地上,“红十字会的余孽,炸了咱们的船还想活?要不是上头说留着他问话,早让他见阎王了。”

右边的人摆了摆手,又捏起一粒花生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急什么?反正他跑不了。你瞧他那眼神,还挺倔,等会儿好好‘问问’,看他能不能硬得过烙铁。”

“哈哈,也是!”左边的人笑得满脸横肉抖动,拿起酒壶给对方满上,“来,再走一个!等问完了这废物,咱们再去快活快活,管他扭不扭的,迟早是个死。”

两人相视一笑,又端起酒碗碰了碰,全然不顾被铐在木椅上的墨拓,仿佛他只是一件毫无生气的玩物。

煤灯的火苗晃了晃,两人瞥见墨拓睁着的眼睛,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

左边那人把烟枪一扔,站起身走到墨拓面前,抬脚踹在木椅腿上,震得铁链哗哗作响:“醒了?正好!老实交代,红十字会的船里藏了多少武器?还有多少余党在海上游荡?”

墨拓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破响,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他想解释,可干裂的嘴唇连开合都费劲,眼里满是急色。

“装哑巴?”右边的人也走了过来,抬手拍了拍墨拓的脸,油腻的手指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留下几道印子,“以为不说话就能躲过去?告诉你,落到咱们手里,没有撬不开的嘴!”

墨拓拼命摇头,脖颈的青筋突突直跳,可喉咙里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断肢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身体的虚弱让他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嘿,还敢犟!”左边的人被惹得火起,反手一巴掌抽在墨拓脸上,打得他嘴角渗出血丝,“敬酒不吃吃罚酒!明摆着就是拒绝交代,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厉害!”

右边的人冷笑一声,转身从墙角拎起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尖冒着青烟,映得他满脸狰狞:“既然他不肯说,那就让烙铁问问他!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烙铁硬!”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墨拓面前,眼神里满是狠厉,只等着他求饶,可墨拓只能眼睁睁看着烙铁逼近,喉咙里的破响越来越急,却连一句辩解都说不出口。

潮湿的牢房里弥漫着霉味与炭火的焦糊气,墙角的火把噼啪作响,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冗长。墨拓被铁链缚在冰冷的木椅上,单薄的粗布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仅剩的一条腿微微颤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意识。

对面两人显然已失去了耐心,其中一人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目光落在炭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烙铁上——那铁块泛着刺眼的橘红色,边缘还粘着些许焦黑的炭屑。他二话不说,伸手抄起一旁的铁钳,夹住烙铁的末端,不顾墨拓急促的喘息,猛地将滚烫的铁块按向他的胸口。

“滋啦——”

刺耳的声响在狭小的牢房里炸开,伴随着皮肉遇热收缩的焦糊味,混杂着一丝诡异的腥甜,缓缓弥漫开来。墨拓浑身骤然绷紧,像是被投入沸水中的虾,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铁链与石柱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烈火舔舐,他死死咬住牙关,唇齿间溢出压抑的呜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面的青苔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想晕过去,想逃离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意识却异常清醒,每一秒的折磨都被无限拉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之前的爆炸场景,火光冲天,碎片飞溅,那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如今想来,比起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当时的死亡竟成了一种奢望。他闭上眼,睫毛上沾着痛苦的泪水,浑身的肌肉因极致的忍耐而僵硬,唯有胸口的灼痛感,尖锐得如同烙印,刻进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烙铁的温度渐渐冷却,那人才不耐烦地将它抽回,扔回炭火盆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墨拓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胸口的伤口处焦黑一片,还在缓缓渗着血珠,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像是风中残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整个人早已精疲力尽,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一人抱臂站在一旁,打量着瘫软的墨拓,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看这样子还撑得住,要不要上老虎凳试试?”

先前用烙铁的人擦了擦手上的灰,目光扫过墨拓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他本来就只剩一条腿了,就算废了,也碍不着什么事,试试就试试,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墨拓听着两人的对话,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心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冰冷的绝望如同牢房里的寒气,一点点侵蚀着他仅存的意识。

黑暗是牢房永恒的底色,连窗棂透进的微光都带着腐朽的冷意,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眼生疼。墨拓醒来时,意识还黏在无边无际的昏沉里,胸口的烙铁疤痕火烧火燎地疼,却远不及下半身那片死寂的麻木来得刺骨。

他试着动了动右腿——那是他仅剩的依仗,可那截腿就像一截泡烂的朽木,毫无征兆地晃了晃,没有肌肉的收缩,没有筋骨的牵引,甚至感受不到地面的冰冷。只有死寂,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从断骨处蔓延开来,吞噬了他全身的知觉。

墨拓费力地低下头,借着那点可怜的微光,看见右腿裤管早已被黑褐色的血痂浸透、板结,裤腿下的肢体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断骨像是要刺破皮肉般狰狞。他想不起老虎凳压下来时的剧痛了,只记得意识被撕裂的瞬间,那些人的笑声像淬了冰的刀子,割着他的耳膜。他们根本不在乎这是他唯一的腿,在这暗无天日的旧社会牢狱中,一条人命、一截肢体,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物,是发泄残忍的工具。

他想挣扎,铁链却将他锁得死死的,只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胸口的焦痕还在渗着血珠,断腿的麻木感顺着血管爬满全身,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他成了一截不能动、不能喊、甚至连痛都快麻木的躯壳,被遗弃在这阴暗的角落,任凭着旧社会的黑暗一点点啃噬掉最后一丝生气。

没有怜悯,没有底线,只有赤裸裸的残忍在空气中流淌。墨拓闭上眼,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底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沦,像坠入了万年寒潭,连挣扎的念头都变得奢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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