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大洋王朝-384年

腊月的北风卷着咸腥的海味,像无数根钢针扎在墨拓脸上。他才十七岁,脊背却已被三年的苦力压得微微佝偻,粗布短褂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磨得露出了冻得发黑的手腕,指关节肿大变形,布满了老茧和冻疮——那是码头的麻绳、沉重的货箱,还有工头的鞭子留下的印记。

三年前,父亲被牙婆领走的第二天,十三岁的墨拓就揣着那半块窝头找到了码头。工头见他年纪小、身子瘦,本想赶他走,可他扑通跪下,死死抱住工头的腿,说“给口饭吃,什么都能干”,才换来了扛大包的活计。只是这“饭”,从来都是冷硬的麦饼,有时甚至是馊掉的粥,而“活”,却是能压垮成年人的重负。

此刻,他正弓着腰,肩上扛着近百斤的盐包,一步步往货船上挪。海风裹着冰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脚下的木板湿滑,稍不留神就会摔个半死。身后的监工拿着鞭子,时不时往他背上抽一下,骂骂咧咧:“磨蹭什么!吃了饭不干活,养你这废物!”鞭子落下的地方,旧伤叠着新伤,火辣辣地疼,可他不敢喊,不敢停,一停,今天的饭就没了,甚至可能被赶出码头——那意味着死。

三年里,这样的欺压早已是家常便饭。扛不动货时,会被工头踹肚子;领工钱时,总会被克扣大半,美其名曰“管理费”;遇到心情不顺的船主,还会被当作出气筒,拳打脚踢是常事。有一次,他不小心摔了一包丝绸,工头抄起木棍就往他腿上打,打得他瘸了半个月,只能拖着伤腿捡别人剩下的活,饿了三天,差点没挺过来。

同屋的苦力们也大多自顾不暇,偶尔有人想帮他,却被工头杀鸡儆猴,后来便没人敢出声了。夜里,他缩在码头旁的窝棚里,身下垫着发霉的稻草,听着周围人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叹息,摸了摸背上的伤痕,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想爹娘,想母亲缝的粗布衣裳,想父亲煮的稀粥,可那些温暖早已被这码头的腥风血雨冲得无影无踪。

天擦黑时,终于干完了活。工头扔给他一个麦饼和一个铜板,比平时又少了一个。墨拓攥着那个冰冷的铜板,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麦饼,干涩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抬头望着远处船上的灯火,那灯火明明灭灭,像他渺茫的希望。三年来,他受尽凌辱,却从未想过放弃——他还等着爹娘,等着那句“活着”的嘱托,等着有一天能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码头,找回属于自己的家。

咸腥的海风裹着冰碴子,狠狠抽在墨拓汗湿的后背上。他扛着最后一包沉甸甸的棉纱,脚下的船板被海浪打得湿滑透亮,三年来被重物压得发木的双腿,此刻像灌了铅般沉重。就在他往货舱门口挪最后两步时,鞋底猛地一滑,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往前扑去——“咚”的一声闷响,他重重摔进了货舱深处,额头磕在冰冷的木箱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货舱里漆黑一片,弥漫着帆布的霉味和货物的腥气。墨拓昏昏沉沉地躺了不知多久,等他勉强睁开眼时,只听见头顶传来“吱呀”的舱门关闭声,紧接着是铁链拖动的巨响。他想喊,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半点声音,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额头的伤口黏腻腻的,混着汗水和灰尘,又痒又麻。

货船早已驶离了码头,在茫茫大海上颠簸。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蜷缩在货物堆的缝隙里,任凭船体摇晃。最初的两天,他靠着怀里仅剩的半块麦饼和货箱上凝结的露水勉强撑着,可麦饼很快就吃完了,露水也越来越少。饥饿像疯长的野草,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胃里空荡荡地抽搐,疼得他浑身发抖。

他开始产生幻觉,一会儿看见母亲端着一碗热粥朝他笑,一会儿看见父亲挥着锄头在田埂上劳作,可伸手一抓,只有冰冷坚硬的木箱。他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意识渐渐模糊,好几次都差点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但每次濒临昏迷时,父亲那句“拓儿,活着”就会像惊雷般在耳边响起,他便咬着牙掐自己的胳膊,用疼痛逼着自己保持清醒——他不能死,他还没找到爹娘,还没走出那暗无天日的码头。

就这样在饥饿和黑暗中熬了五天,墨拓已经虚弱得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以为自己终究要葬身这冰冷的货舱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撬开箱门的声响,一道刺眼的光射了进来,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这里有人!”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陌生的口音。

几只温暖的手将他从货物堆里抬了出来,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呛得剧烈咳嗽。他模糊地看见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人,胸前戴着红色的十字标记,脸上满是关切。“快,给他喂点水和流食,他快脱水饿死了!”有人吩咐道。

一杯温水顺着他的喉咙缓缓流下,滋润了干涸的食管,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甘甜的水。随后,一勺温热的米汤喂了进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饥饿。墨拓的意识渐渐清晰,他看着那些陌生却温和的面孔,看着他们胸前醒目的红十字,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救了,被这艘挂着红十字旗的大船救了。

他不知道这艘船要开往哪里,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能感觉到,这里没有工头的鞭子,没有克扣的工钱,没有无尽的欺压。他躺在柔软的铺位上,听着甲板上温和的交谈声,眼眶突然一热,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温水顺着干裂的唇缝淌进喉咙,带着微不可察的暖意,却像石子投进冰封的湖面,在墨拓心里撞开一圈圈涟漪。他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睫毛上凝着未干的水汽,死死盯着眼前穿制服的人——那人指尖带着温度,递水的动作轻缓,胸前的红十字在光线下格外醒目。

“哭出来吧。”这六个字温和得像春日的风,裹着咸湿的海风,轻轻落在墨拓耳边。

他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眼眶瞬间红得更甚,像是要渗出血来。三年来的委屈、疼痛、绝望,被爹娘抛弃的惶恐、码头受辱的隐忍、货舱里濒死的挣扎,此刻全涌到了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可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也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十三岁就独自扛活,被鞭子抽、被拳头揍时没哭,饿到晕厥、瘸着腿捡活时没哭,货舱里以为自己要死时也没哭——他早就学会了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别人更看不起,只会丢了爹娘嘱托的“活着”的底气。

墨拓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股子拗劲:“我…不哭。”他抬起枯瘦的手,胡乱抹了把眼角,指尖蹭掉的只有细碎的水汽,没有半滴眼泪。他迎着对方关切的目光,眼神里藏着少年人未被磨平的倔强,像寒冬里扎根石缝的野草,纵然伤痕累累,也不肯弯下腰。

红十字军的人没再勉强,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里满是理解:“好,不哭就不哭。先把米汤喝了,身子养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墨拓点点头,顺从地张开嘴,一勺温热的米汤滑入胃里,暖意一点点蔓延开来。他看着眼前温和的面孔,看着那面在甲板上飘扬的红十字旗,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丝微弱的笃定——或许,这里真的不一样。

舱室里的光线柔和,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货舱的霉腥、码头的汗臭截然不同。墨拓刚撑着胳膊坐起身,就见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色军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肩上的红十字徽章和其他人一样醒目,手里提着个方方正正的白箱子,脚步轻得没半点声响。

她走到铺边,弯下腰时,墨拓才看清她眉眼温和,指尖干净修长。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额角和背上的伤口时,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墨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知道自己的伤口有多吓人,化脓的地方黏着破布,一扯就疼得钻心,那股子臭烘烘的脓水味,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女人没说话,先打开白箱子,拿出棉片和一瓶透明的药水,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忍一忍,清理干净就不疼了。”

药水碰到伤口的瞬间,钻心的刺痛顺着皮肤蔓延开来,墨拓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看着女人专注的侧脸,心里的惶恐突然涌了上来,沙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瑟缩:“你们…收钱吗?我没有钱…”

这三年,他见多了有钱才给办事的人,码头的医婆要先拿铜板才肯给涂草药,哪怕是快死的人,没钱也只能硬扛。他攥紧了身下的铺单,指节泛白,生怕这难得的温暖,也是自己付不起的代价。

女人清理伤口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温和的安抚:“不收钱。”她的声音清润,像海边的溪流,“我们是红十字军的,救人从来不要钱。”

说着,她拿起干净的纱布,蘸着药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脓水,动作轻柔得尽量减轻他的疼痛:“你只管好好养伤,别的都不用操心。”

墨拓愣住了,眼眶又一次泛起红意,却依旧死死憋着眼泪。他看着女人认真处理伤口的样子,看着那些陌生却贴心的药膏和纱布,心里那堵厚厚的冰墙,好像被这简单的四个字,悄悄融化了一角。

女人刚蹲下身,指尖还没碰到墨拓的胳膊,想扶他起来说句软话,眼里的温和尚未散去——“你先起来,我们……”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骤然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碎。

舱室的墙壁瞬间炸开,火光裹挟着碎石与木屑横扫而来,灼热的气浪将墨拓狠狠掀翻。他只觉得耳膜剧痛,视线被刺目的白光吞噬,浑身像被重锤反复砸过,骨头碎响此起彼伏。

混乱中,他死死睁着眼,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那个穿着白军装的女人,在爆炸的核心处被火光吞噬。下一秒,温热的、黏腻的液体溅了他满脸,他甚至能看清那些碎散的血肉,是刚才还在温柔为他包扎伤口的人。

“轰——”又一声闷响,他被气浪推着撞在舱壁上,后背传来粉碎性的剧痛。剧痛之外,是四肢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轻飘飘的感觉——他低头,看见双手和左腿已经不翼而飞,断口处鲜血喷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木板。

意识在剧痛和血腥中迅速抽离,他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响,眼里终于滚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混着脸上的血和碎肉,砸在冰冷的甲板上。刚才还触手可及的温暖,刚才还燃起的希望,在这一刻,被炸得灰飞烟灭。

断口的鲜血汩汩涌出,在地板上积成一汪猩红。墨拓想动,想爬向刚才女人倒下的地方,可失去双手和左腿的躯体,只剩残破的右肢在原地徒劳扭动——后背撞断的肋骨硌着内脏,每一次扭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却只能把身下的血抹得更匀,像一幅绝望的泼墨。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喉咙里满是血沫,视线在剧痛中渐渐涣散。甲板在摇晃,耳边是舰船破损的吱呀声、远处的呼喊声,还有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舱室破损处露出的海面。

那是一艘蓝色的铁甲舰船,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光,桅杆上飘扬的旗帜刺得他眼睛生疼——那是“王”的旗帜,是他出生的祖国,是他曾以为能寻到爹娘、寻到活路的地方。可此刻,这面旗帜只唤醒了他所有的悲惨:爹娘被卖、码头凌辱、货舱濒死,还有刚刚被战火碾碎的温暖。

祖国是他的根,却也是他苦难的起点。

视线里的旗帜渐渐模糊,鲜血浸透了衣衫,体温一点点流失。墨拓的扭动越来越缓,最后彻底停住,只有那双红透的眼睛还望着海面的方向,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悲凉,随后便重重闭上,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