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双龙城】

明明才刚入8月,湿热地暑气还缠在中原地街巷里,这座扼守在两山夹缝中的军事要塞,却已被彻骨的寒意裹住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城头上,鹅毛大雪混着碎冰碴子斜斜砸落——昨夜还是干爽的风,今早推门时,满城已飘满了翻飞的雪絮,连墙头上戍卫的旌旗都凝了层白霜。

双龙城本就建在两座黑黢黢的大山之间,左右两侧是望不到边际的高原荒原,往年这时该是山风裹着草屑掠过隘口,今年的气流却怪得离谱:两侧高原上骤然卷起的狂风撞在山口,竟把极地般的低温气流卷成了漩涡,硬生生将盛夏的要塞拽进了凛冬。雪片打着旋儿往甲胄的缝隙里钻,连城门口的石狮子都蒙了层白,站岗的士兵呵出的白气刚飘到半空,就冻成了细碎的雾粒。

风雪裹着寒意往城中心钻,最先被扑了满院白的是要塞深处的军事学院。这座嵌在山壁下的石砌院落,本是白日里最喧嚷的地方——本该是学员们在演武场练枪术、石阶上背兵书的时辰,此刻却只剩风雪拍打着窗棂的声响。教室里没有窗户,是铁丝网,狂风夹杂着雪沫,落在摊开的战术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后排靠窗的少年忽然把脸贴在冰凉的铁杆上:“教官,你看演武场的旗杆——”话音未落,便见那根足有三丈高的青杆晃了晃,裹着厚雪的旗面“哗啦”一声被狂风扯裂,断成两截的旗杆重重砸在雪地里,溅起半人高的雪雾。讲台上的教官皱着眉合起兵书,指尖划过窗沿的冰碴:“今年这气流邪性,高原风裹着雪,一夜就入了冬——学院的投石机得盖层油布,别让齿轮冻住了。”

8点的晨钟准时敲响,铜钟的嗡鸣裹挟着风雪,在学院的石墙上沉闷地回荡。昨天刚入营的新学员们,仍然穿着没来得及更换的单衣,缩着脖子,在教官冷厉的呵斥声中拖着步子朝演武场挪去。那布料薄得如同一层纸,雪粒拍打在背上,冰冷瞬间渗入皮肉,令人难以招架。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一秒,教官的马鞭便狠狠抽在脚边的积雪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子!从昨天起,你们就是士兵了!记住,士兵没有怕冷的道理!”

演武场的积雪早已没过脚踝,新学员们刚勉强站稳队列,一阵狂风便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冰冷的触感瞬间糊满了每个人的脸颊。前排的矮个是君浩,他咬紧牙关将冻得发红的手悄悄缩回袖管里取暖。然而,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教官们的身影,心头顿时一凛——他们的甲胄表面凝结着一层薄冰,锋锐的边缘在晨光下泛着冷意。

那些教官甚至连披风都未披,只单手按于刀柄之上,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队列,寒意仿佛从眼神中渗出,刮得人肌肤生疼。“都给我把腰挺起来!”总教官的声音犹如破冰的利刃,震得所有人耳膜嗡鸣。他迈步踏上积雪,靴底碾压雪面发出簌簌的轻响,每一步都显得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站在队列前方,他的身影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今日晨训,先绕场跑二十圈!谁若掉队,做100个俯卧撑和100个引体向上!”冰冷的话语如同锋刃般划破清晨的薄雾,冻结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寒风本就刺骨,而随着那命令落下,空气中仿佛又添了几分无形的肃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话音未落,风势陡然加剧,挟裹着更为稠密的雪片扑面而来。跑在队尾的辞燃脚下一滑,未能稳住身形,整个人便重重地摔进了积雪之中。单薄的衣物顷刻被雪水浸透,刺骨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子。一旁的君浩见状,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他拉起,然而教官那如利刃般的眼神却骤然刺来,将他的动作硬生生钉在了半空。“自己爬起来!”教官的声音冷硬如铁,“在战场上,没人会伸出手帮你!”

君浩抬起头,匆匆瞥了教官一眼,随即用力将辞燃从雪地上拉起。然而,教官的目光迅速锁定了这一幕,他大步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两人踹翻在地。

“你们两个,给我站起来!”

教官的怒吼如雷鸣般炸响。

辞燃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寒意刺骨,冻得他全身不住颤抖。他咬紧牙关,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连看都没看君浩一眼,便坚定地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跑去。而君浩则被那一脚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衣袖和裤腿早已沾满雪花。他缓缓站直身体,抬起头来,那张稚嫩的小脸写满了倔强,目光迎上教官的怒视。

教官显然被君浩的态度激怒了,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到外圈,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不是爱拉人吗?给我站起来!”

君浩努力用冻得通红的手撑着地面,挣扎着站起身,可还未站稳,又是一脚狠狠踹来,将他再次摔倒在地。

“你不是乐于助人吗?怎么现在没人帮你!给我站起来!快站起来!”

教官的声音因愤怒而显得嘶哑,每一次君浩试图站起来,都会迎来下一脚的猛踹。几番下来,他的膝盖和手掌已经被雪地磨得生疼,但他仍一次次试图爬起。

终于,教官失去了耐心,猛地抓住君浩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君浩的双脚悬空,在寒冷的空气中晃荡着。“你一个站起来还没有别人肩高的小东西,为什么要来这里!”教官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粗着脖子咆哮,“说!快告诉我!”

君浩低垂着头,浑身上下覆盖着雪块,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积雪之中。

“我……我……”

他哽咽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什么你!”

教官怒不可遏,双手一松,君浩顿时摔落在地。冰冷的雪面撞击着他的背脊,带来钻心的疼痛。然而,教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给我站起来继续跑!快!”

君浩没有再多停留,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雪水,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脚步踉跄地重新加入奔跑的队伍。

寒风如刀,呼啸着划过大地。伴随着太阳的升起,积雪开始慢慢融化,暖意悄然爬上肌肤,如同一缕温柔的抚慰。然而,这稍纵即逝的温暖,很快便被无边的寒冷重新吞噬。辞燃奔跑的步伐已经持续了十多圈,耳边的风声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耳鸣。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辨,沉稳有力,却仿佛蕴含着生命深处那坚韧而脆弱的本质。他的视线逐渐昏暗,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好……好热……"他喃喃自语,将手掌贴近嘴边哈出一口气,随即毫无预兆地抓起地上的冰凉积雪,用力贴在脸上。“热……热……”他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某种执拗与迷茫。

最终,他的意识像潮水般退去,身体不再受控制,缓缓向前倾倒。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一个坚定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思绪:“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绝不能放任你不管!”而后世界归于寂静。

“唔……热……”辞燃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全身软弱无力,动弹不得。身体仿佛被火焰吞噬,斗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水……给我水……”话音未落,一碗温热的茶水被轻轻灌入口中,顺着咽喉滑下。随着茶水的滋润,那难熬的燥热感渐渐退去,辞燃的意识也稍微清醒了一些。又休息了片刻,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逐渐聚焦,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是宁泽义。

此时,辞燃发现自己正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像个婴儿般蜷缩在宁泽义怀中,而沙发边还摆着三个小太阳取暖器,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君浩坐在一旁,单独抱着一个小太阳,身上披着一层保温毯,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他见到辞燃醒来,立刻靠了过来,声音哽咽地唤道:“辞……辞燃哥哥,你……你醒了?宁叔叔刚才告诉我你的事情了。”

宁泽义低头看着怀里的辞燃,神色略显尴尬,却依旧沉稳:“早晚都要让他知道,我索性现在就说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

辞燃轻声应道,慢慢从宁泽义怀里挣脱出来,学着君浩的样子抱起一个小太阳取暖。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陌生的皮衣——显然不是自己的。他抬起头,目光带着几分感激,对宁泽义郑重说道:“谢谢宁大哥!”

宁泽义尴尬地挠了挠头,略显局促地开口:“这……这件衣服不是我的,是他的。”他说着,伸手指向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醉汉。那人正不停地用额头撞击墙壁,动作机械而沉重,每撞一下,似乎都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痛楚。手中握着的烈酒瓶子被他频繁举到唇边,一口接一口地灌进喉咙,仿佛只有酒精才能暂时麻痹他的神经。

辞燃满脸疑惑地转过视线,看向宁泽义,声音里透出几分迟疑:“他?”

“嗯,是他。”一旁的君浩忽然插嘴,语气平淡却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就是今天早上踢我们的那个教官。听说他老婆昨天跟别人跑了,还掐死了他们的两个孩……”

话音未落,宁泽义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过去捂住了君浩的嘴巴,神色慌乱地低声喝止:“够了!别说了!嘘——!”

三人同时扭头看向墙角的醉汉,唯恐他察觉些什么。然而,那男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丝毫反应。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又迅速收回目光,气氛僵硬得让人喘不过气。

为了打破这种压抑的氛围,辞燃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主动转移话题:“今天天气可真冷啊!宁大哥,这个演武场跑一圈到底是多少米?”

宁泽义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眉宇间掠过些许歉意:“嗯……零下二十多度,昨天还是零上二十几呢。温差实在太大了,你们穿的又是夏天的衣服,肯定冻得够呛,真是辛苦了。”他顿了顿,随即露出更加不好意思的表情,“至于跑操——唉,因为前面两届新生的身体素质普遍很强,所以这一届就把标准提高了些,从原来的十五圈增加到了二十圈。而且,这一圈内道是五百米。”

辞燃听完,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盯着宁泽义半晌,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满腹无言以对的情绪化作一句低喃:“还真是‘特别关照’啊……”

宁泽义连忙摆手解释:“其实我也抗议过!我专门向防治处申请过,说今天气温太低,不适合跑操。但他们坚持要继续,说是训练的一部分,我也是没办法啊!”他的语气透着无奈和愧疚,但显然并不能平息辞燃此刻内心的波澜。

“哦,原来如此。”

辞燃嘴角勾起一抹僵硬的笑意,眼神却早已染上一层浓浓的黑线。

宁泽义急忙摆了摆手,试图转移话题,“那个……这个那个呃……你们休息的时候,其他新生已经去体检了。因为你的缘故,我才把你留了下来,还有君浩。卫生所那边的人应该快做完了,你们也该去了吧?”

“好的呢~”辞燃咬着牙,语气中透着几分强压的怒意,“我这就去,我亲爱的宁大哥。”

君浩放下保温毯,拉着辞燃的手,亲热地笑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说完放开手,一蹦一跳地朝门口跑去。然而,门刚一打开,凶猛的风雪便如潮水般涌进屋内,冷意瞬间侵袭而来,温度骤然下降。君浩连忙将门重新关上,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我……还是等会儿再出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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