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论坛风暴·无人配她(下)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暖黄而柔和。
林姩婷背对着他,站在小小的开放式厨房里。
燃气灶上坐着一个奶锅,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带着甜香的姜味。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锅里,暖色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长发松松散下几缕,垂在颊边。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
目光落在他身上——穿着她的家居服,袖子略长,他得挽起一小截;裤脚也微微拖地,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
洗过热水澡的脸颊终于恢复了点血色,只是眼眶周围还有点可疑的微红,湿漉漉的黑发柔顺地贴在额前,看起来比平时更显小,也更可怜兮兮。
林姩婷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干净的马克杯,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滚烫的、深褐色的姜糖水,动作不疾不徐。
南宴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袖口,像个等待审判的孩子。
他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慢慢挪到客厅中央,犹豫着是站着还是坐下。
“坐下。” 林姩婷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姜糖水走过来,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她指了指沙发。
南宴琛立刻乖乖地坐进柔软的沙发里,身体微微陷进去,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林姩婷走到他面前,将那杯散发着辛辣甜香热气的杯子塞进他手里。
杯壁滚烫,南宴琛被烫得指尖一缩,却紧紧握住,仿佛那是唯一的暖源。
“捧着,捂手。” 她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刚才在门口时的锐利深沉,却像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最深处,带着审视和不容闪躲的探究。“说吧。”
她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客厅里却格外清晰。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的目光扫过他微红的眼眶,又落回他紧握着杯子的手上,“别告诉我,你是突然想体验一下雨中赤脚狂奔的感觉。”
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冰冷的掌心,辛辣甜香的气息氤氲而上,熏得南宴琛眼眶更热。
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林姩婷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试图掩饰的借口。
他盯着杯中深褐色液体里晃动的、模糊的自己的倒影,喉咙发紧。
论坛上那些喧嚣的、刺耳的评论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独美封神”、“凡人退散”、“强行配对都是亵渎”……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
他想问她,你是不是也这样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黏着你,其实很烦人?是不是也觉得,没有谁能配得上你,包括……我?
可是这些话太羞耻,太卑微,像把他最脆弱的心脏剥开摊在她面前任人审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杯子里滚烫的液体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没什么。”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蒙在厚厚的被子里,“就是……心情不太好。看到下雨,就想出来……透透气。”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透气?”林姩婷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她身体靠回沙发背,双臂环抱在胸前,姿态放松了些,目光却依旧锁着他,像猎手审视着陷入网中的猎物。
“透到连鞋都忘了穿?透到把自己淋成落汤鸡?南宴琛,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点慵懒,但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直白的话语,让南宴琛无所遁形。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比手里的姜茶还要烫。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
林姩婷看着他窘迫地几乎要把头埋进杯子里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无奈。
她伸出手,不是像往常一样去揉他的头发,而是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慌乱、委屈和强装的镇定。
“看着我。”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觉得,需要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才能‘透口气’?”
她的指尖在他下巴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逼问,“或者,是什么让你觉得,在我这里,也需要找借口了?”
她的指腹带着刚接触过马克杯杯壁的微凉,轻轻摩挲过他下巴敏感的皮肤,那细微的触感像电流,瞬间击溃了南宴琛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被迫抬起头,撞进她深邃的眼底,那里没有不耐烦,没有嫌弃,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洞悉和等待的深潭。
所有的委屈、不安、自我怀疑,被那句“在我这里也需要找借口了”彻底引爆。
“……论坛!”他终于冲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像被欺负狠了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告状的对象,“他们都在说!说…说你这样的,根本没人配得上!就该独自美丽!”
他语速越来越快,带着控诉的意味,眼圈迅速泛红,“说什么‘强行配对都是亵渎’!他们懂什么啊!他们根本不知道……”
他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差点打翻手里的杯子,滚烫的姜糖水又溅出几滴。
林姩婷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他的手腕。
“他们不知道什么?”她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腕,力道温和却坚定,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引导着他说下去。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南宴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切的委屈,像是被抢走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眼里蒙上了一层水光,
“不知道你保护过我多少次!不知道你会给我买草莓蛋糕!不知道你教我功课的时候有多耐心!不知道你…你也会捏我的脸,摸我的头……”
他越说越小声,每一个“不知道”都像是在控诉论坛的荒谬,又像是在强调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他们凭什么说你该独美啊……我明明……明明一直都在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否定的脆弱。
他低下头,不再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仿佛那里面藏着最后的勇气。
湿漉漉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角。握着杯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沙沙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里。
林姩婷托着他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瞬。
南宴琛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杯中那片深褐色的漩涡里。
他不敢抬头去看林姩婷的表情,害怕从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一毫的认同——认同那些“独美”的言论,认同他此刻的控诉是多么幼稚可笑。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说出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也许在她眼里,这根本就是一场无理取闹。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懊悔和忐忑淹没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叹息。
紧接着,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落在了他湿漉漉、尚未完全干透的头发上。
熟悉的触感,带着她指尖特有的温度和力量,轻轻地揉了揉。
南宴琛的身体瞬间僵住,愕然地抬起头。
林姩婷不知何时已经倾身靠近。
她离得很近,近得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的眉眼间,驱散了那份惯常的清冷,氤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她正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像夏夜的星空,里面清晰地映着他此刻呆愣的模样。
她的手掌在他发间揉了两下,然后顺着发丝滑落,带着安抚的力度,轻轻捏了捏他因为淋雨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耳垂。
这个亲昵的小动作,瞬间让南宴琛眼眶里的酸涩感汹涌起来。
“傻气。”她开口了,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像大提琴的弦在寂静中缓缓拨动。
不是责备,反而像是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就因为那些……隔着屏幕、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过的人,”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他鬓角一缕微湿的碎发,“随随便便敲下的几句话?”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他的眼睛,不容他闪躲。
那眼神里没有嘲笑他小题大做,也没有敷衍了事,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他所有幼稚不安的力量。
“南宴琛,”她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顿,清晰而郑重,“看着我。”
南宴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望进她深邃的眼底。
林姩婷的唇角似乎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中漾开一圈极温柔的光晕。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他心上:
“别人的一千句、一万句‘配不上’、‘该独美’,都抵不过——”
她微微停顿,身体又向他靠近了半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最深处,带着洞穿灵魂的认真和一种近乎宣告的笃定:
“我的一句‘满分’。”
“满分”两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魔力,轻飘飘地落下,却在南宴琛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两个字在反复回荡、轰鸣——“满分”、“满分”、“满分”……
所有的委屈、不安、自我怀疑,那些被论坛评论扎出的千疮百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滚烫的、名为“林姩婷的认可”的熔浆所灌注、填满、重塑。心口那块一直沉甸甸压着的大石骤然消失,随之升腾起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被珍视到极致的酸软。
他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姩婷。
她的眼神如此专注,如此认真,里面清晰地映着他此刻傻掉的样子,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她离得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自己小小的倒影,以及那倒影周围,只为他一人绽放的、深邃而温柔的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窗外的雨声、客厅里挂钟的滴答声,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音。
世界里只剩下她眼底的自己,和她那句石破天惊的“满分”。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酸涩得难以自抑。
南宴琛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瞬间失控的表情。
他死死咬住下唇,想把那股丢人的泪意憋回去,可握着杯子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滚烫的姜茶在杯中剧烈地晃荡,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和家居裤上,带来微弱的灼痛感,却丝毫无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真、真的吗?”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敢置信的颤抖,像个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糖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求证。
他没敢抬头,视线只敢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仿佛那里有他想要的答案。
林姩婷看着他这副强忍着泪意、肩膀微微耸动、像只受惊小动物般寻求确认的样子,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残余的冷硬也彻底化开。
她伸出手,这次不再是揉头发或捏耳垂,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直接覆上了他紧握着杯子的那只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他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指,将他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从滚烫的杯壁上轻轻掰开,解救出来。
“杯子给我。”她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南宴琛顺从地松开手,任由她将杯子拿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手上骤然失去滚烫的依托,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无措的空落。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
下一秒,他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小片柔软的浅灰色布料——是林姩婷家居服的袖口。
接着,他感到脸颊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捧住。
指尖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触碰到他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
林姩婷微微用力,托着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
南宴琛被迫仰起脸,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细小水珠,眼眶和鼻尖都泛着委屈的红晕,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又被小心翼翼捧起的、价值连城的琉璃娃娃,漂亮又脆弱得惊人。
他被迫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盛满了未散的惊惶、巨大的惊喜,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等待最终确认的依赖。
林姩婷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凝视着他泛红的眼眶,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力度,拂过他微湿的睫毛下方,拭去那一点将落未落的湿意。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
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仿佛一直熨帖到南宴琛的心底最深处。
“看着我,琛琛。”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沉沉地锁住他,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认真,“别人说什么,重要吗?”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指腹在他泛红的眼尾轻轻摩挲,像是在抚平一道无形的伤痕。
“在我的评分体系里,”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温润却坚硬的玉石,投入他心湖,激起圈圈涟漪,“你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满分。”
“独一无二的满分”
最后几个字,像带着滚烫温度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南宴琛的心尖上。
所有的委屈、不安、自我怀疑,被这六个字彻底焚毁,升腾起的暖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甚至驱散了骨头缝里残留的寒意。
他像一株蔫了许久的小植物,终于被一场饱含生命力的甘霖彻底浇透,从内到外地舒展、鲜活起来。
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像无数细小的气泡,在胸腔里噼啪作响,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来,化作笑容或者别的什么。
他控制不住地弯起了嘴角,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甜糖果的孩子,眼底的水光尚未褪尽,却已被纯粹的、亮晶晶的欢喜所取代,漂亮得惊人。
“姩姩……”他小声地、带着点撒娇意味地唤她,声音还残留着一点鼻音,像被糖浆裹着,黏糊糊的。
身体下意识地就朝她靠过去,像寻求热源的小动物,想要汲取更多这份令人心安的气息和肯定。
然而,就在他微微倾身,想要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依赖地靠进她怀里时,林姩婷却几不可察地、动作极其自然地微微后撤了半分。
这细微的退避,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南宴琛刚刚构筑起的、被“满分”包裹的温暖气泡。
他倾身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那点残留的鼻音带来的软糯感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猝不及防的愕然和茫然。
她刚才……是在躲开他吗?
为什么?
刚刚被驱散的恐慌和那个“独美”的魔咒,像阴冷的潮水,瞬间又漫了上来,冰冷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论坛上那些刺眼的字句再次清晰地回响——“强行配对都是亵渎”……难道……连她一个安抚的拥抱,都成了“亵渎”?她刚才的“满分”,难道只是……哄他的?
林姩婷似乎并未察觉他瞬间僵硬的身体和眼底重新聚起的慌乱。
她已经站起身,走到玄关处,拿起了进门时被他随手丢在地上的、那件湿透的外套。
衣服沉甸甸的,还在往下滴水。
“我去拿吹风机,把头发彻底吹干。湿气入骨容易头疼。”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储物柜的方向,背对着他,“还有,以后不许再这样淋雨。”
她的语气很自然,带着关心,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那背对着他的身影,那自然而然岔开话题的举动,那拒绝他靠近的半分退避,落在刚刚经历巨大情感起伏的南宴琛眼里,却硬生生被解读出了一种刻意的疏离。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残留着她指尖拂过的温度,身上穿着带着她气息的温暖家居服,脚上裹着厚厚的毛袜,可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湖底。
她是不是……其实也觉得他太黏人、太打扰了?那句“满分”,是不是只是不想看他继续哭闹的安慰?就像幼儿园时哄其他哭闹的小朋友一样?在她心里,他南宴琛,是不是也终究只是那个需要被照顾、需要被哄着、却永远无法真正与她并肩、甚至靠近都会让她觉得困扰的……“小麻烦”?
窗外,雨势似乎转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敲打着玻璃,声音细碎而绵长,像无数细小的叹息,落在寂静的客厅里,也落在他重新变得空茫一片的心上。
他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份再次汹涌而上的、无处安放的委屈和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