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论坛风暴·无人配她（上）
雨点密集地砸在窗玻璃上，织成一片混沌的白噪音，将初秋的夜晚搅得湿漉漉、凉浸浸。
宿舍里没开大灯，只有南宴琛床头一盏小夜灯晕开一圈昏黄的光。
他整个人陷在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和紧握着手机的双手。
屏幕的冷光映亮他漂亮却紧绷的脸，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手指机械地刷新着页面，那个飘在校园论坛首页、标着火焰图标的帖子，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热】理性讨论：美院新生林姩婷这样的女神，到底什么段位的人才配得上？[爆]》。
帖子里的照片显然是今天新鲜出炉的偷拍。
林姩婷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抱着一沓厚厚的画稿走在美院爬满藤蔓的回廊下。
秋日午后的阳光滤过枝叶，在她清冷精致的侧颜和微卷的墨色长发上跳跃。
她微微垂着眼睫，似乎在思考什么，那份专注又疏离的气质隔着屏幕都扑面而来。
底下的评论早已盖起了高楼：
【1L（楼主）】：新生报到惊鸿一瞥，彻底理解什么叫“美人在骨不在皮”。气质绝了！听说专业课也超强，开学摸底就被教授点名夸了。这种级别，我等凡人只能仰望吧？
【23L】：顶楼主！林学姐简直美院新晋镇院之宝！那张脸，那身材比例，不当模特可惜了，偏偏才华还逆天！今天在画室看到她画的人体速写，线条干净利落得可怕！
【45L（热评第一）】：我话放这儿：此等颜值+才华+气质，凡人退散！独美封神！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能站在她旁边不黯然失色！强行配对都是亵渎！
【67L】：楼上+1！女神就该独自美丽！感觉她眼里只有艺术，世俗的情情爱爱配不上她！
【89L】：赞同“独美论”！有些人光是存在就已经是风景了，何必非要拉郎配？林女神请独自发光！
【102L】：虽然但是…美成这样真的没人动心吗？我要是男的（或者女的），拼了命也想试试啊！
【回复102L】：试试就逝世！没看热评第一吗？别自取其辱了兄弟/姐妹！
南宴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条被顶到最前面的热评——“独美封神”、“凡人退散”、“强行配对都是亵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一股又酸又涩又胀的气流猛地顶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眼眶瞬间就热了。
“瞎了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指尖用力戳着冰冷的屏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行字抠掉，“明明我从小就在她身边…从小到大！每一天！”
光标在回复框里疯狂闪烁，他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微微颤抖，脑子里翻涌着无数反驳的话，想告诉所有人他见过她更鲜活的样子——
她捏他脸时指尖的温热，她摸他头发时掌心的柔软，她被他逗笑时眼底闪烁的星光，她保护他时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些独一无二的林姩婷，是他的！凭什么被他们轻飘飘地一句“独美”就彻底割离？
可最终，那些激烈翻腾的情绪在敲下发送键的前一秒，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吞没。
他颓然地把手机丢在被子上，屏幕朝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刺眼的言论。
有什么用呢？就算他冲上去说“我是她青梅竹马”，也只会被淹没在“哦，弟弟真可爱”或者“青梅竹马了不起？”的调侃里，更坐实了他“不配”的标签。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紧跟着是沉闷滚过的惊雷，雨势似乎更大了。
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寂静和雨声将那份被世界排除在外的孤独感无限放大。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像一只受了伤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鼻尖萦绕着被褥间洗衣液的淡香，却莫名想念林姩婷身上那种混合了松节油和淡淡柑橘调的独特气息。
就在这时，被他丢开的手机在被子底下嗡地震动起来，屏幕顽强地透过布料缝隙亮起微光。
南宴琛几乎是立刻把它挖了出来。
是林姩婷的专属消息提示音。
心口猛地一跳，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奇异地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划开屏幕，她的头像旁跳出简洁的一句话：
姩姩：【雨太大了，别想着过来送伞。乖乖在宿舍待着，别淋到。】
是叮嘱，是关心，带着她一贯不容置疑的、为他好的强势。
可此刻落在他眼里，字里行间却硬生生读出了另一层意思——她把他划归到了“需要被提醒不要添乱”的范畴，和那些喧嚣的论坛评论一起，无声地强调着某种距离。
“别过来”、“乖乖待着”……这几个字眼反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谁要当那个被排除在外、需要被保护在安全区、只能在线上看着别人讨论她“独美”的“别人”？
赤着的双脚“咚”地一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看也没看随手抓起床脚挂着的一件薄外套，甚至顾不上穿鞋，拉开宿舍门就冲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被他急促的脚步声惊亮，昏黄的光线下，只留下一个裹着外套、赤脚奔向楼梯口的单薄背影，像一尾决然跃入惊涛的鱼。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初秋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在南宴琛身上，瞬间就将他单薄的棉质T恤和抓在手里的薄外套彻底浸透。
宿舍楼到美院研究生公寓的距离不算远，但赤脚踩在湿滑冰凉的水泥路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冰刀上，细小的砂砾硌着脚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雨水糊住了眼睛，他只能眯着眼，凭着记忆和对那个方向的执拗埋头向前冲。
冲进林姩婷所住公寓楼的大厅时，温暖的空气裹挟着干燥剂的味道扑面而来，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将他此刻的狼狈暴露无遗——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还在不断往下淌水；单薄的T恤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并不孱弱的肩线轮廓；光着的双脚沾满了泥水，踩在光洁的米白色大理石地砖上，留下两行清晰又刺目的湿脚印。
他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瑟瑟发抖的猫，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同样湿透、沉重得往下坠的外套。
值班的宿管阿姨从窗口探出头，看见他这副样子，惊讶地“哎哟”了一声：“同学，你这是怎么了？淋成这样！快擦擦！”说着递出一叠纸巾。
南宴琛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淋雨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阿姨…我，我找1603的林姩婷。” 他报出房间号，眼神急切地飘向电梯方向。
“1603啊…”阿姨点点头，目光在他湿透的身上和光着的脚上扫过，带着明显的同情和一丝不赞同，“快上去吧，别冻坏了！这天气，也不知道带把伞…”
电梯平稳上升。密闭空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衣角滴落的水珠砸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
他看着金属门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狼狈，可怜，又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傻气。
刚才在宿舍里被论坛评论激起的委屈和愤怒，此刻被冰冷的雨水和身体的不适冲刷得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忐忑。
他这样跑过来，到底想做什么？质问？诉苦？还是仅仅只是想在她身边待一会儿？
电梯“叮”一声停在16楼。门一开，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门板就映入眼帘。
1603。门口似乎还放着一个外卖袋。
南宴琛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赤着脚，一步步踩在走廊干燥温暖的地毯上，无声地靠近。
越靠近，脚步反而越迟疑。
离门口还有几步远时，他停了下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微微喘息。
湿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意一阵阵往里钻，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抬起手，想敲门，指尖却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顿住，蜷缩起来。
里面隐约传来林姩婷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是在打电话，语气平静，带着她惯有的条理分明。
“嗯，资料我收到了，初步框架没问题，细节可以明天下午讨论……对，工作室见吧。”
是那个学长？那个总找她讨论课题、据说才华横溢、在论坛也被提名过“或许能配得上林姩婷”的学长？南宴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刚刚压下去的酸涩又翻涌上来。
他靠墙站着，冰冷的墙壁也无法冷却脸颊上莫名升腾的热度。
湿发的水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锁骨上，带来一阵战栗。
他站在门外，像个误闯入别人领地的、浑身湿透的流浪者，进退维谷。
勇气在湿冷的包裹下一点点流失。
他甚至能想象到林姩婷开门看到他这副样子时可能的表情——惊讶，然后是不赞同的蹙眉，接着是带着责备的关心：“南宴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鞋呢？”
他不想听这个。至少现在不想。
门内通话的声音停止了，一片安静。
南宴琛靠着墙，冰冷的水汽和内心的挣扎让他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他垂着眼，盯着自己沾满泥污、冻得微微发红的脚趾，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攫住了他。
也许他就不该来。像个傻瓜一样。
就在这时，门把手“咔哒”一声轻响。
南宴琛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道缝隙，暖黄色的灯光和干燥温暖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拂过他被雨水浸透的皮肤。
林姩婷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显然刚结束通话，手机还松松地握在手里。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柔软的棉质布料勾勒出修长的身形，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门口的外卖袋上，似乎想弯腰去拿，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墙边那个湿漉漉、异常安静的身影。
动作顿住了。
林姩婷的视线倏然抬起，精准地定格在南宴琛身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漂亮眼眸，在看清他此刻模样的瞬间，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里面清晰地映出震惊，随即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锐利的情绪。
那绝不仅仅是看到朋友淋雨的惊讶。
她握着门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目光从他还在滴水的发梢，扫过他苍白失温的脸颊，掠过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身躯轮廓的湿透T恤，最后定格在他光着的、沾满泥泞、冻得通红的双脚上。
那两行从电梯口一路蜿蜒过来的湿漉脚印，在暖色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走廊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南宴琛压抑不住的、细微的牙齿打颤声。
“南、宴、琛。” 林姩婷开口了，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那语气里没有他预想中的责备，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猛地将门彻底拉开，一步跨出门槛，干燥温暖的室内空气更汹涌地扑向南宴琛。
下一秒，手腕被一只带着惊人热度的手攥住。
力道很大，不容挣脱，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将他从冰冷的墙壁上扯开，一把拽进了那片温暖明亮的灯光里。
“砰！” 身后的门被林姩婷反手用力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冷意和窥探。
骤然被拉进温暖的室内，巨大的温差让南宴琛猛地打了个激灵，像只受惊的兔子。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依旧强硬，他被林姩婷几乎是半拖着，踉跄地穿过小小的玄关。
湿透的衣裤和赤脚在地板上拖曳出更加明显的水痕。
“姩…姩婷…” 他小声地、带着点示弱意味地叫她的名字，试图解释自己并非故意要弄脏地板，更不是故意要这么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后面的话被一个严厉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林姩婷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她把他径直拉到浴室门口，松开他的手腕，动作利落地一把推开磨砂玻璃门。
里面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沐浴露清香。
“进去。” 她的声音依旧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沉沉地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立刻，把湿衣服脱了。热水自己开。”
她指了指花洒开关，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南宴琛被她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慑住了。
他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抱紧自己汲取一点暖意，湿冷的衣服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
他嗫嚅着：“我…我鞋还在外面…”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鞋？” 林姩婷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眉梢微微挑起，那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他沾满泥污、冻得通红的双脚，眼神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侧开身，用眼神示意他立刻执行命令。
南宴琛不敢再耽搁，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浴室。
磨砂玻璃门在他身后被林姩婷“咔哒”一声带上，隔绝了她的视线，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低气压。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他背靠着冰凉光滑的瓷砖墙，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拧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哗啦啦地冲下来，氤氲的热气迅速弥漫开来，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肌肤在热水的刺激下泛起一片片红痕，刺痛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他慢吞吞地脱掉湿透的、沉重如铁的衣服。
镜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只能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轮廓。
他盯着那团模糊的影子，脑子里乱糟糟的。
论坛上那些刺眼的字句、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赤脚冲进雨里的冲动、林姩婷开门时那个震惊又深沉的眼神、她攥着自己手腕时那滚烫的力度和不容抗拒的强势……
所有的画面碎片般旋转交织。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寒意渐渐退去，但心口那块被论坛评论刺中的地方，依旧闷闷地疼着。
林姩婷刚才的反应，是生气了吧？气他不爱惜身体？气他弄脏了地板？还是……气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跑来打扰她？那个“独美封神”的论调，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认知里。
也许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在林姩婷自己眼里，他南宴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刚刚被热水温暖的心脏，带来一阵更深的寒意和恐慌。
他关掉花洒，浴室里只剩下滴答的水声。看着地上那堆湿透的、沾着泥点的衣物，像看着一堆失败的证据。他该怎么办？
浴室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打断了南宴琛纷乱的思绪。
“衣服放门口凳子上。” 林姩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刚才少了几分紧绷，但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得像无波的深潭。
南宴琛心头一跳，慌忙应了一声：“哦…好、好的。”
他擦干身体，裹上宽大的浴巾，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
氤氲的热气立刻涌出去一部分。
门口的小凳子上果然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干净的男式家居服，柔软的浅灰色纯棉材质，上面还放着一双崭新的、厚实的毛绒袜子。尺寸明显是他的。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洗衣液混合着林姩婷身上独有的、极淡的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熟悉的味道让南宴琛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了一丝丝。
他迅速把衣服拿进来穿上。
柔软的布料包裹住身体，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和属于她的气息，像一层温柔的铠甲，隔绝了方才的狼狈与寒冷。
袜子厚厚的绒毛包裹住冰凉刺痛的脚，暖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上来。
深吸一口气，他鼓起勇气拉开了浴室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