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借位吻与凝固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透过礼堂高高的彩绘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舞台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木质座椅陈旧的气息、油彩的味道,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特有的紧张与兴奋。
艺术节话剧《睡美人》的排练,正进行到最关键的一幕——王子吻醒沉睡的公主。
南宴琛穿着临时赶制的、缀着繁复蕾丝和缎带的“睡美人”裙装,躺在用硬纸板和彩纸精心制作的巨大玫瑰花丛道具中央。
柔软的纱幔半掩着他精致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闭着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快要撞出来的小鹿。
周围是其他扮演森林精灵、荆棘守卫的同学,但他们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舞台入口的方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姩婷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王子礼服,银线绣制的纹路在灯光下隐隐生辉。
她手持佩剑,步履沉稳地走上舞台,周身自带一股清冷而高贵的气场。
她的目光扫过舞台,最后精准地落在玫瑰花丛中那抹安静的身影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沉睡的公主啊,”林姩婷的声音清澈而富有穿透力,带着王子应有的悲悯与决心,“破除这邪恶的诅咒,唤醒你沉睡的美丽…”
她按照剧本,一步步走近玫瑰丛,单膝跪在宴琛身边。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淡淡的、独属于林姩婷的清新皂角混合着阳光的气息钻入南宴琛的鼻腔,让他的心跳彻底失了控,耳根也悄悄染上绯色。
舞台监督在台下紧紧盯着,握着剧本的手心微微出汗:“好!气氛到位!林姩婷,俯身,深情凝视!南宴琛,保持沉睡状态,但肢体要放松,别绷得像根木头!”
林姩婷依言俯下身。
距离瞬间被拉近。
南宴琛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发和眼睑,痒痒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酥麻感。
他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裙摆的布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震碎他强装的平静。
来了…终于来了…那个他排练时偷偷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次的瞬间。
整个礼堂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后台偷偷观望的同学,台下负责灯光和音效的成员,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央那对璧人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期待和一丝暧昧的兴奋。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王子将用一个真爱之吻,唤醒沉睡百年的公主。
“就是现在!吻下去!” 舞台监督激动地低喊出声,声音在安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南宴琛能清晰地感觉到姰婷温热的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凝视自己的眼神,一定是专注而温柔的。
他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那即将落下的、轻柔的触碰,等待着那个能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的“魔法”。
然而,预想中的柔软触感并未降临。
在双唇即将触碰的毫厘之间,林姩婷的头颅极其自然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旁边微微一侧。
她的唇瓣最终悬停在了距离南宴琛脸颊不到一厘米的空气中。
与此同时,她那只原本可能扶住他肩膀或脸颊的手,巧妙地滑落,只用修长的食指指尖,带着羽毛般的轻柔力道,极其短暂地、象征性地抚过宴琛靠近鬓角的一小块肌肤。
动作流畅自然,配合着她专注凝视着南宴琛紧闭双眼的侧脸的神情,在台下和后台的视角看来,完全就是一个深情而克制的借位吻!
“好!Cut!” 舞台监督的声音带着释然和满意响起,“完美!借位非常自然!林姩婷处理得太专业了!南宴琛也保持得很好!这条过了!”
灯光亮起,背景音乐停止。
舞台上的“精灵”和“守卫”们松懈下来,开始小声交谈。
林姩婷也直起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牵动人心灵的“吻戏”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走位。
她甚至还对舞台监督的方向微微颔首,表示收到。
她低头看向还躺在玫瑰花丛里的南宴琛,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带着鼓励性质的笑容,自然地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演得很好,小漂亮。刚才的姿势很标准。”
宴琛却像被施了定身咒。
那瞬间的错位感带来的巨大落差,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他从粉红色的云端瞬间拽入冰冷的现实深渊。
心脏从狂喜的巅峰骤然失重,重重地摔落,沉闷的钝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紧张、所有隐秘的欢喜,都在林姩婷那精准而冷静的偏头动作中,凝固、碎裂。
他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
林姩婷伸过来的手悬在半空,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脸颊上那被指尖轻抚过的地方,非但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甜蜜,反而像被滚烫的烙印灼伤,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疏离和客气。
“琛琛?怎么了?扭到了?” 林姩婷见他没反应,笑容敛去,微微蹙眉,俯身关切地问道,以为他是躺久了或者姿势不对不舒服。
南宴琛猛地睁开眼。
那双总是盛着星光或水汽的漂亮眼眸,此刻空洞得吓人。
方才排练时因期待和紧张而染上的红晕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失血的苍白。
他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姩婷,看着她脸上纯粹的关心和对自己“表演”的赞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他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真的?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你觉得和我这样很…难以接受?很…讨厌?
无数个问号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难过和眼眶里汹涌而上的热意。
“没…没事。”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僵硬和沙哑。
他避开林姩婷伸来的手,自己撑着道具玫瑰有些狼狈地坐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
宽大的裙摆绊了一下,他低着头,用力眨着眼,想把那些不争气的湿意逼回去。
“真没事?” 林姩婷的手落了空,看着南宴琛低垂着头,只露出一个发顶和苍白紧绷的侧脸轮廓,眉头蹙得更紧。
她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但只以为是排练辛苦或者刚才的姿势确实让他不舒服了。
“是不是道具硌着了?还是躺久了头晕?” 她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别碰我!” 南宴琛几乎是触电般地往后缩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尖锐颤抖。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随即是更深的恐慌和懊恼。
他怎么能对姩婷这样说话?他怎么能凶她?
林姩婷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受伤,但更多的是担忧。
南宴琛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一看到里面的关心,那强忍的眼泪就会决堤。
他猛地从玫瑰花丛里站起来,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语速飞快:“我…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舞台,宽大的裙摆绊了他一下,他踉跄着稳住,头也不回地朝着后台通往洗手间的通道跑去。
那背影,仓惶得像只受惊后只想躲进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舞台上陷入短暂的静默。后台偷看的同学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南宴琛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不是借位…让他觉得尴尬了?”
“有可能,毕竟当着这么多人面,虽然是假的…”
“林姩婷,南宴琛没事吧?” 有同学小声问林姩婷。
林姩婷站在原地,望着南宴琛消失的通道口,眉头紧锁。
她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发丝拂过的微凉触感。
刚才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受伤、空洞和瞬间爆发的抗拒,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中。
那声尖锐的“别碰我”,更是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她自认刚才的借位处理得专业且自然,既符合剧情需要,也最大程度地保护了他的感受,避免了他可能面临的议论(即使在相对开明的环境里,对男生的调侃也难免)。
她甚至觉得他演得很好,很投入,所以才由衷地夸奖他。
为什么…他的反应会这么大?甚至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和伤害?
困惑和一丝隐隐的担忧缠绕上心头。
林姩婷不是迟钝的人,她能感觉到南宴琛对她超乎寻常的依赖和亲近,以及那些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独占意味的小情绪。
但她一直以为那是青梅竹马间深厚的羁绊,是他天性里带着点娇气的粘人。
可刚才那一瞬间,南宴琛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失落,让她第一次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可能有点不舒服,我去看看。” 林姩婷对舞台监督和同学们简短地说了一句,语气还算平静,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南宴琛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的日记本还静静躺在后台她的书包里,今天的记录尚未开始,但此刻,一种名为“无措”的情绪,已经悄然在心底滋生。
而此刻的男洗手间隔间里,南宴琛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喉咙里破碎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防线,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他捂嘴的手和精致的戏服前襟。
被刻意偏开的吻、那象征性的指尖触碰、林姩婷平静的夸奖…还有那句“演得很好”…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凌迟着他那颗刚刚捧出所有期待的心。
“为什么…不是真的…” 他无声地质问着冰冷的空气,声音淹没在压抑的哭腔里。
被拒绝的羞耻、期待落空的巨大失望、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害怕被姩婷厌弃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那个吻会是他们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隐秘桥梁。
可现实冰冷地告诉他,在林姩婷眼里,那只是一场需要“演得很好”的戏。
阳光透过礼堂高窗留下的斑斓光影,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却再也照不进此刻被阴霾笼罩的心房。
凝固在脸上的,是破碎的期待和无措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