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潮声初起
第二部:林岚之《水之回响》
第一章 潮声初起
南海市的六月,空气里总飘着一股咸湿的黏腻。林岚把自行车停在南海大学图书馆后门的梧桐树下时,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得打了卷。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皮肤的温度,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鹅卵石——热得带着潮气。
“又去档案馆泡了一整天?”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林岚回头,看见同系的师姐陈玥抱着一摞书站在台阶上,白色帆布鞋边沾着些草屑,大概是刚从露天的旧书区回来。“不然呢?毕业论文选题定在‘民国时期南海渔民信仰研究’,导师说档案馆藏着些私人日记,不看可惜。”她弯腰锁车,车链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你呢?抱着这么多,是打算直接在图书馆扎根?”
陈玥晃晃手里的书,封面印着《南海地质变迁史》,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帮导师查点资料。说起来,你那个选题也太偏了吧?渔民信仰?除了妈祖像和赶海禁忌,还有什么好写的?”
“你不懂,”林岚直起身,拍了拍帆布包侧面鼓囊囊的夹层,“我昨天翻到一本民国二十三年的日记,作者是个叫林守义的老渔民,写得特别有意思。他说月圆之夜在沉船湾附近,能看到海底浮上来的蓝光,还说那光‘像活的一样,会跟着浪晃’。”
“蓝光?”陈玥挑眉,“该不会是磷火吧?或者渔船漏油?”
“不像,”林岚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他写了好几次,说那光‘碰不得’,有次村里的后生想驾小船去捞,刚靠近就起了大浪,船差点翻了。更邪乎的是,他说那光跟‘海眼’有关,是‘海里的东西在喘气’。”
陈玥抱着书往台阶上走,闻言回头笑她:“林岚,你该不会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咱们是历史系,不是民俗传说故事会。”
“我不是信,是觉得奇怪,”林岚跟上她的脚步,图书馆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和消毒水的凉气扑面而来,让她瞬间松了口气,“那本日记里夹着张手绘的海图,标记沉船湾的位置画得特别细,连暗礁的分布都标了。一个普通渔民,有必要把海图画得跟军事地图似的吗?”
两人穿过摆着青铜鼎仿制品的大厅,往二楼的阅览区走。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看得一清二楚。陈玥把书放在自助借还机上,一边扫码一边说:“说不定人家是捕鱼界的卷王呢?对了,下周六系里组织去银滩实践,说是考察近代海防遗址,你去不去?”
“银滩?”林岚愣了一下,“离沉船湾远吗?”
“沉船湾在东边外海,银滩是西边的旅游区,隔着快两个小时车程呢。”陈玥拿过打印出来的借阅凭条,塞进书里,“你问这个干嘛?难道想去找那什么蓝光?”
林岚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往校外望去。图书馆的位置地势高,能隐约看到远处的海岸线,像一条淡蓝色的丝带绕在城市边缘。她从小在南海市长大,家就住在离码头不远的老城区,听着潮声长大。但奇怪的是,从记事起,她就总做一个相似的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海,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漂在水面上。四周静得可怕,连海浪声都没有。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身下的海水突然亮了起来,一团柔和的蓝光从海底慢慢浮上来,像水母,又像融化的星星。那光不刺眼,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轻轻裹住她,然后她就会醒过来,心口还留着潮水流过般的悸动。
家里的老人说,这是“海灵托梦”,说明她跟大海有缘。但林岚是学历史的,总觉得这些说法站不住脚,直到看到那本日记里关于蓝光的记载,她心里某个角落突然被撞了一下——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见过”那光。
“喂,想什么呢?魂都飞了。”陈玥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没什么,”林岚回过神,笑了笑,“银滩我可能去不了,我想找时间去趟沉船湾那边的渔港,问问当地的老渔民,有没有听过林守义这个人。”
“你还真较真啊?”陈玥无奈地耸耸肩,“行吧,反正你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对了,晚上一起去食堂吃海鲜粉?听说今天有新鲜的鱿鱼。”
“不了,我得先回趟家,”林岚看了眼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我妈说今天包了鲅鱼饺子,让我早点回去。”
“得,重色轻友……哦不,重妈轻友。”陈玥摆摆手,“那我先走了,论文有问题随时找我。”
“谢啦师姐!”
林岚看着陈玥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转身拿起自己的帆布包,快步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比午后柔和些,带着海风特有的腥甜,吹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她骑上自行车,沿着校园里的林荫道慢慢往东门走,脑子里还在反复琢磨那本日记里的句子。
“……七月望,月正圆,风平浪静,可见海眼发光。其色蓝,其形如卵,触之则浪涌,恐是海神息也……”
“息”在古汉语里有“呼吸”的意思。林守义把那蓝光比作海神的呼吸,这说法让她莫名觉得熟悉,就像梦里那团光确实在轻轻起伏,带着生命的韵律。
还有那个名字,林守义。跟她一样姓林,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她爷爷去世得早,她对家族的过往知之甚少,只记得小时候家里堂屋的墙上挂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穿着粗布渔民服,站在渔船边,眉眼间竟跟她有几分像。奶奶说那是太爷爷,但从未提过他的名字。
自行车驶出校门,汇入街道上的车流。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的海水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林岚骑过十字路口,拐进一条种满榕树的老街,这里离码头近,空气中的海腥味更浓了,混杂着老房子里飘出的饭菜香。
她家就在老街深处的一栋两层小楼里,墙是用珊瑚石砌的,屋顶铺着青瓦,门口挂着两个褪色的渔灯。林岚刚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剁馅儿的声音,伴随着母亲李慧兰的大嗓门:“是不是岚岚回来了?钥匙在门垫底下!”
“妈,我回来了。”林岚推门进去,一股鲅鱼的鲜香立刻涌了过来。
客厅不大,摆着一套老旧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她小时候得的奖状。李慧兰系着围裙,正在厨房的案板上忙碌,看见她进来,回头笑了笑:“今天怎么这么早?档案馆关门了?”
“嗯,把那本日记看完了,”林岚放下包,走到厨房门口帮忙,“妈,咱家太爷爷是不是叫林守义?”
李慧兰的动作顿了一下,手里的菜刀差点剁偏:“你问这个干嘛?”
“我在档案馆看到一本日记,作者叫林守义,是民国时期的渔民,也住在这附近,我想会不会……”
“不知道,”李慧兰打断她,语气有点生硬,“你太爷爷的名字早没人记得了,死在海上的人,哪还留得住这些。”
林岚愣住了。母亲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尤其是提到家里的老人。她印象里,奶奶和母亲对“海”的态度总是很复杂,既依赖它带来的生计,又敬畏它的无常。但这种近乎回避的反应,还是第一次。
“那本日记里说,沉船湾附近有蓝光,”林岚不死心,又问了一句,“妈,你小时候听过这种说法吗?”
“小孩子家别瞎打听!”李慧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声音陡然提高,“那些都是渔民编出来吓唬人的,怕后生仔乱闯出事!你一个读大学的,怎么还信这些?”
厨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林岚看着母亲紧绷的侧脸,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很显眼。她突然意识到,母亲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
“我就是随便问问,”她低下头,拿起一个刚包好的饺子,放在盖帘上,“论文要用,想多找些素材。”
李慧兰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继续剁馅儿,菜刀撞击案板的声音闷闷的,像敲在人心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缓了语气:“鲅鱼饺子快好了,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晚饭时,母女俩都没再提刚才的话题。李慧兰给她夹了满满一碗饺子,絮絮叨叨地说些街坊邻居的琐事,说楼下张婶的孙子考上了重点中学,说码头边的老杂货店要拆迁了。林岚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吃完晚饭,林岚帮着收拾完碗筷,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远处的海面。夜色已经深了,海面上亮起零星的渔火,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借来的日记,小心地翻开。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带着点颤抖,大概是老人年纪大了的缘故。她逐字逐句地读着,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
读到最后几页时,一张折叠的纸掉了出来。不是她之前看到的海图,而是一张更旧的纸条,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墨迹都快要看不清了:
“守义吾儿,海眼乃水脉之根,蓝光现则潮汐乱,非吾族不能近。每月望日,需以血祭之,方能安。切记,不可让外人知晓,更不可让‘黑石’之人得见……”
黑石?
林岚的心猛地一跳。这两个字让她想起下午在档案馆看到的一份旧报纸,民国二十六年的《南海日报》,角落里有一则简讯,说“黑石洋行”在沉船湾附近海域进行勘探,引起渔民抗议,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停了。
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把纸条凑到台灯下,仔细辨认着最后几个模糊的字,像是“……若失,则海啸至……”
窗外的潮声不知何时变得清晰起来,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海岸,又退去,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林岚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海面,夜色浓稠如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苏醒。
她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本日记,这个叫林守义的老人,还有那片藏着蓝光的海域,将会把她卷入一场完全陌生的漩涡里。
而这场漩涡的中心,或许就藏着她家族被遗忘的秘密,和那个困扰了她二十五年的梦。
潮声,似乎更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