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水之回响》

第一部《水之回响》

第一章:潮声里的旧日记

南海市的六月,空气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絮,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午后三点,阳光透过南海大学图书馆三楼的玻璃窗,在积着薄尘的木质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味与松香的气息。

林岚把额前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在一排泛黄的线装书脊上划过。指尖触到的纸张边缘脆硬,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的枯叶。她要找的不是这些规整的馆藏,而是档案馆角落里那些“待处理”的杂物——大多是本地市民捐赠的旧物,从民国时期的船票到八九十年代的挂历,杂乱地堆在贴着“暂存”标签的纸箱里。

“林岚?还在翻呢?”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岚回过头,看见导师周明远站在阴影里,手里拎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周明远是历史系的老教授,头发已经花白,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镜片后的眼睛像藏着雾,看人时总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温和。他是少数支持林岚研究“南海市渔民口述史”的老师,大多数教授觉得这课题“太琐碎,缺乏学术价值”。

“周老师,”林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您不是说下午有会吗?”

“推了,”周明远走进来,把帆布包放在旁边的阅览桌上,拉链拉开时发出“刺啦”一声轻响,“猜你又在跟这些‘破烂’较劲,过来看看。找到什么有意思的没?”

“还没,”林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部分是些账本和旧照片,字迹模糊得厉害。您说的那个……民国二十三年的渔民日记,我找了三天,还是没见着。”

“别急,”周明远弯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档案馆的王主任说,这批东西是上个月从老城区拆迁的渔民家里收来的,乱糟糟堆了半间屋,漏看几样很正常。你要找的那本日记,封皮是不是深蓝色的,边角卷得厉害?”

林岚眼睛一亮:“对!您怎么知道?”

“猜的,”周明远呷了口自己杯里的茶,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纸箱上,“以前见过类似的。渔民出海,日记大多用防水的油布包着,时间久了,封皮就成了那种深靛蓝。你再往最底下翻翻,说不定压在哪个木箱下面了。”

林岚依言蹲下身,把最上面的几本旧杂志挪开。底下是一个带着铜锁的木盒子,锁已经锈死了,盒身刻着模糊的海浪纹。她试着把盒子抱出来,没想到盒子意外地轻,晃了晃,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细碎声响。

“周老师,您看这个。”

周明远走过来,借着窗外的光打量木盒:“这是‘海捞木’做的,防水防潮,以前的老渔民常用它装重要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是那种老式的圆柱形钥匙,“试试这个,王主任说拆箱时发现的,不知道是不是配套的。”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林岚掀开盒盖,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的,正是她要找的那本日记。深蓝色封皮,边角像被海水泡过似的发皱,封面上用毛笔字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海记”,旁边还有个更小的落款,是个模糊的“陈”字。

“找到了!”林岚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小心翼翼地把日记取出来,指尖触到封皮时,感觉布料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不像放了近百年的旧物。

“打开看看吧,”周明远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说不定能解开你那个‘怪梦’的谜团。”

林岚的手指顿了顿。

她确实有个困扰了二十多年的梦。从记事起,几乎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海水是纯黑色的,只有正中央浮着一团拳头大的蓝光,像被揉碎的星星,在浪涛里沉沉浮浮。她想靠近,却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耳边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说话,可她永远听不清内容。

家里人说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从小在南海边长大,爷爷是老渔民,爸爸后来进了水产研究所,一家子都围着这片海转。可林岚总觉得,那梦里的海,和她熟悉的南海不一样。它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块凝固的墨,只有那团蓝光是活的,带着一种……等待的意味。

她翻开日记,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墨水有些晕染,却依旧清晰可辨。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潦草,却透着一股用力的认真。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十五,晴。”

“今天潮退得厉害,船老大说,这是‘海娘’在喘气,得小心些。我不信这些,照样撒了三网,捞上来的鱼却比往常少一半,奇了怪了。”

“夜里月亮圆得吓人,像个银盘子扣在天上。我起夜时,看见东边的海面上冒蓝光了,不是渔船的灯,是从水里钻出来的,软软的,像块大肥皂泡。老陈说那是‘海眼’开了,不能看,看了要招祸。”

林岚的指尖停在“海眼”两个字上。这个词她听过,爷爷生前总念叨,说南海底下有个“海眼”,是连通天地的窟窿,平时关着,只有月圆时才会开条缝,往外冒“仙气”。小时候她以为是神话,现在看来,这位日记的主人,似乎真的见过类似的景象。

她继续往下翻: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暴雨。”

“连着三天了,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码头的船被冲走了两艘,村西头的老张头没回来,估计是喂鱼了。”

“夜里雨小了些,我撑着船去捞网,想着能多赚几个钱给阿秀买药。快到沉船湾的时候,又看见那蓝光了。这次离得近,我才看清,它不是在水上漂,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一缕一缕的,像水草。”

“我鬼迷心窍,想靠过去看看。船刚动,水里突然掀起个大浪,差点把我掀下去!浪头里好像有东西在撞船板,‘咚咚’响,跟敲鼓似的。我赶紧掉头,听见身后有声音,像女人哭,又像风在吹海螺。”

“回到家,阿秀说我脸色白得像纸。以后再也不去沉船湾了,那地方邪门得很。”

“沉船湾?”林岚皱起眉,“周老师,您知道这地方吗?”

周明远凑过来看了看日记,沉吟道:“有点印象。在南海市外海,大概二十多海里的地方,是个老海沟,以前确实经常有船在那儿失事,久而久之就叫沉船湾了。不过近几十年航海技术好了,加上航道改了,那地方基本没人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爷爷当年跑船,没跟你提过?”

“没有,”林岚摇头,“爷爷很少说海里的危险,总说‘海是咱的饭碗,得敬着’。”她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颤抖。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月全食。”

“海眼开得特别大,蓝光把半边天都照蓝了。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要出事了,得祭海。他们杀了三头猪,扔到海里,可那蓝光一点没小,反而更亮了。”

“我知道为什么。昨天黑石公司的人来了,开着大轮船,说要在沉船湾探矿。他们用铁钩子在水里搅,还往海里倒些黑乎乎的东西,腥得呛人。海娘生气了,她在警告咱们。”

“阿秀走了。我没本事,救不了她。”

“今晚我要去沉船湾。老陈说,海眼旁边有块‘水玉’,是海娘的眼泪,能治百病。我得去拿来,就算死在海里,也得试试。”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的边缘有个焦黑的小洞,像是被火燎过,旁边还有几滴暗红色的印记,分不清是血迹还是墨水。

林岚合上书,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有点闷。她抬头看向周明远,发现老教授正望着窗外,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老师,”她轻声问,“这个‘黑石公司’,您听说过吗?”

周明远回过神,镜片后的目光闪了一下:“没印象。民国时期的小公司,说不定早就倒闭了。怎么了?”

“没什么,”林岚把日记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就是觉得……有点巧。”

她没说的是,上个月本地新闻报道过,一家叫“黑石能源”的跨国公司,正在南海市外海进行“海底资源勘探”,引起了不少环保组织的抗议。

周明远看了看表:“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这日记是孤本,记得复印一份存档,原件小心保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下个月是农历十五,你要是想出海看看,我认识一个老渔民,姓郑,他的船能到沉船湾附近。不过……”

“不过什么?”

“老郑说,最近海里不太平,晚上总听见奇怪的声音,像有人在哭。他劝人别在月圆夜出海。”周明远的声音很轻,“你自己掂量着办。”

林岚走出图书馆时,太阳已经西斜,把天边的云染成了橘红色。海风从远处的海面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

她摸了摸包里的日记,封皮的温润似乎透过布料渗了出来,贴在她的手心。

“海眼”、“蓝光”、“黑石公司”……这些词在她脑子里盘旋,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闪着奇异的光。

她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意识已经模糊了,却紧紧抓着她的手,反复念叨着:“别去……别去看海眼里的光……守着……守着就好……”

当时她以为是胡话,现在想来,爷爷或许早就知道些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室友发来的消息:“岚岚,晚上聚餐去不去?新开的那家海鲜排档,据说老板是你老乡呢!”

林岚回了个“不了,有点事”,然后抬头望向远处的海岸线。南海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灯塔的光在海面上明明灭灭,像一颗孤独的星。

她突然很想去沉船湾看看。

不是为了验证日记里的传说,也不是为了爷爷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而是因为那个梦。那个纠缠了她二十五年的梦,那团在黑暗里沉浮的蓝光,似乎就在日记的字里行间,在老渔民的呓语里,在爷爷临终的眼神里,等着她靠近。

林岚深吸了一口气,咸涩的海风灌入肺腑,带着一种久违的、让她心安的熟悉感。她转身走向校门口的公交站,脚步比来时坚定了些。

包里的日记,仿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潮水退去的低语。

(第一节 未完 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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