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们像陌生人一般经营着自己的生活，几乎变得毫无交集，直到四个月后的初夏。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傍晚的宁静，几乎是瞬间，教室里便炸开了锅。
桌椅碰撞的刺耳声响、兴奋的喧哗、迫不及待奔向自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同学们像开闸泄洪的水流，一溜烟儿地涌出教室门口，走廊里瞬间填满了躁动的青春气息。
你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本，仔细拉上书包拉链，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整个教室——确认每一扇窗户都已严丝合缝地关紧，最后，才离开教室。
楼道尽头的阴影里，突兀地冒出几道高挑、带着明显压迫感的身影。
随着他们逼近，你低下了头，却还是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人的肩膀。
本能使你立马抬起头，那人也回头看向你，是李洧一。
他不知何时竟把头发剃得极短，薄薄一层紧贴着头皮，露出清晰的发际线。
额前再无那些曾为他增添几分柔和与遮掩的碎发，整张脸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
李洧一只看了你一眼。
那目光像冰凉的羽毛，极轻极快地扫过你的脸，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磨蹭什么！”
他身旁一个满脸戾气的男生不耐烦地狠狠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让李洧一单薄的身体猛地向前趔趄。
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那股蛮力推搡着，只能被迫疾步跟上那群人。
你僵在原地，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黏在那道瘦长、单薄、透着一丝孤绝意味的背影上，怎么也收不回来。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你。
眼见着那几人簇拥着李洧一，粗暴地将他拽进了旁边一间废弃的、堆满杂物的空教室门内。
你悄无声息地挪到那扇布满灰尘的旧窗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
昏黄的光线透过积灰的玻璃窗斜射进去，勾勒出飞扬的尘埃。
只见刚才那个男生，显然是领头的，正用一根手指极其侮辱性地戳点着李洧一的鼻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他妈的！钱呢？说话！”
李洧一微微侧着头，眼神躲闪着那根近在咫尺的手指。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露怯，只是沉默。
“嗯？”
男生的调门陡然拔高，带着戏谑，
“没钱？没钱，可就要挨打了！”
他坏笑着，粗糙的手掌带着侮辱的意味，拍打着李洧一的脸颊，力道不轻。
随即，那手掌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凶狠的弧线，“啪！” 一声脆响，重重地扇在李洧一苍白的脸颊上！
那响声如同惊雷在你耳边炸开。
李洧一被打得偏过头去，身体晃了晃，却依旧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反抗。
这沉默仿佛点燃了暴力的引信，男生身后的几人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拥而上！拳头、脚影雨点般落下，沉闷的击打声、粗鄙的咒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李洧一被推搡着，踉跄着，只能徒劳地蜷缩起身体，用胳膊护住头脸，像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随时会被撕碎的孤舟。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激烈碰撞！
你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行动。
你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向那扇老旧的门板！
“哐当——！”
巨大的声响让施暴的动作骤然停顿。
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灰尘簌簌落下。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李洧一被打得有些涣散的目光，穿过飞扬的尘土和围殴者身体的缝隙，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你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未退的惊惶，有强压的恐惧，但更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莽撞的果敢。
“我——我有钱！”
你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又异常响亮地划破了死寂。
在所有人，包括李洧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你几乎是凭着本能，飞快地从书包夹层里抽出几张卷在一起的红色钞票——那是你攒了很久准备买新文具的钱。
你用力地将那卷钞票朝临头男生的脸上扔去！
“啪！”
钞票不偏不倚，正砸在男生愕然的脸上，然后散开，飘落。
空气凝固了。
领头的男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被砸中的鼻梁，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钱，一时忘了反应。
其他几个男生也愣住了，面面相觑。
李洧一更是彻底僵住，他死死盯着你，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你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发生的幻象。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你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进去，目标明确地扑向还处于震惊中的李洧一，一把抓住了他冰凉僵硬的手腕！
手心传来的那阵陌生的、带着汗湿的暖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李洧一的麻木。
他浑身猛地一震，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
他甚至没有看清你的脸，身体却已经本能地随着你拉扯的力量，迈开了沉重的双腿！
你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像拽着一只沉重的风筝，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间弥漫着暴戾气息的空教室，冲进空旷的楼道。
身后传来黄毛气急败坏的咆哮：
“操！给我站住！”
但你们已经跑了很远
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里激烈地回荡，咚咚咚地敲打着胸腔。
你拉着李洧一，穿过熟悉的走廊，冲下楼梯，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肺叶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但你不敢停。
李洧一被你拖拽着跑，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却始终没有挣脱，任由你牵引着，像一艘失去动力的船被湍急的洋流裹挟。
终于，熟悉的铁艺校门出现在前方，你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着他一口气冲出校门。
直到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才猛地刹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吓……吓死我了！”
你上气不接下气地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平复快要炸裂的心跳，
“还好……还好我们跑得快……”
你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确认那几道可怕的身影没有追上来，这才长长地、真正松了一口气。
然而，被你拉着的少年却始终毫无反应。
他微微垂着头，胸膛同样剧烈起伏，额前剃短的头发茬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
你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
“那个带头的黄毛……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试图用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
李洧一终于有了反应，发出一个短促、干涩的单音节。他缓缓抬起头。
你的目光瞬间撞进他的眼睛里。
那双深邃的、不久前还冷得像冰湖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你。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你看不懂的情绪——残留的惊悸、浓重的困惑、一种近乎茫然的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的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你的脸上，让你莫名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你下意识地弯起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左颊那个小巧的酒窝随之浅浅地陷了下去，在夕阳的余晖里，更添了几分青春特有的明媚与生动。
“怎么了？吓傻啦？”
你半是调侃半是关切地问，只当他是被刚才的惊吓弄得魂不守舍。
李洧一没有回答。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在你露出酒窝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他猛地收回了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不能再看了。
他心慌意乱地想。再看下去，那不受控的目光里泄露出的所有震惊、困惑、还有那点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就会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变得无比清晰、无法遮掩，最终成为这个狭窄空间里最突兀、最无法忽视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