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把遗落在公交站台泥水里的深蓝色旧伞，像一枚被遗弃的勋章，也像一个被戳破的幻梦泡影。
第二天，阳光刺眼，香樟树叶油亮，昨日的骤雨了无痕迹。
李洧一踏进教室，像一滴油滑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沉向自己的角落。
他坐下，拿出书本，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过分的平静。
眼角的余光却像不受控制的雷达，精准地捕捉着前排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正和同桌低声说笑，侧脸在晨光里明媚生动。
你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方，掠过李洧一所在的位置，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昨夜共撑一伞、手臂相触的瞬间，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海市蜃楼。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失落感，从李洧一的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用力翻动书页，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
距离感重新凝结，比雨前更甚，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李洧一彻底退回了自己的壳中，甚至比从前缩得更深。
他不再“恰好”出现在水房外，不再计算楼梯拐角相遇的时间。
他把自己钉在座位那方寸之地，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当你抱着厚厚的作业本，步履轻快地穿行在课桌间分发时，李洧一总是提前将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锁在摊开的书本上，仿佛那上面有拯救世界的密码。
李洧一屏住呼吸，听着你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感受着空气里那缕熟悉的、干净的清香缓缓靠近，又毫不停留地掠过。
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试卷走进教室。
“发卷子！”他高声喊着。
试卷被分成几叠，由前排同学向后传递。
你负责自己的那一排。你接过试卷，习惯性地从前往后分发。
经过李洧一的座位时，你像往常一样，自然地伸手将试卷放在他桌角，同时目光随意地扫过卷面上鲜红的分数——一个漂亮的、接近满分的高分。
几乎是下意识地，你唇角弯起一个赞赏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同学间常见的、为对方高兴的轻快：“李洧一，考得不错啊！”
你的声音不大，但在李洧一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身体瞬间绷直如弓弦。
他依旧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桌面上的一道旧划痕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他没有去碰那张试卷，也没有回应那句夸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头顶老旧吊扇嗡嗡的转动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你递试卷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那点轻快的笑意僵住了。
你清晰地看到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
那种强烈的、不容错辨的抗拒感，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你温和的善意彻底隔绝在外。
为什么？明明上次雨中同行，虽然沉默，但氛围并不算糟糕。
那声“谢谢你的药”虽然突兀，你也没觉得不妥。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你做了什么让他如此避之不及？
你困惑地眨了眨眼，最终只是轻轻地将那张试卷放在了李洧一桌角更靠近边缘的位置，然后迅速收回手，抱着剩下的试卷，快步走向下一个座位。
李洧一依旧低着头，直到你走远，才像虚脱般缓缓松懈下来。后背的校服布料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传来一阵喧哗和女生的低笑。
一个高大阳光的身影抱着篮球走了进来，额发微湿，笑容爽朗——是杨梓程，校篮球队的主力，也是年级里公认的风云人物。
他一进来，仿佛整个教室的光线都亮了几分。
“嘿，班长！”
杨梓程径直走向你，毫不避讳地拍了拍你的肩膀，动作自然亲昵，
“下午训练赛来看不？给我们队当啦啦队啊！”
你刚刚被李洧一冰封的尴尬瞬间消散，脸上立刻绽放出李洧一从未见过的、明媚而灿烂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红晕。
你仰起头看着杨梓程，眼睛亮晶晶的，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好呀！几点开始？我一定去！”
“四点！老地方！”
杨梓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随意地跟周围几个同学打了招呼，才回到自己班级。
你喜欢杨梓程。
喜欢那个光芒万丈、被所有人簇拥的杨梓程。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洧一。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李洧一开始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你产生交集的机会。
收发作业，他沉默地递出或接过，眼神绝不交汇。
小组讨论，他永远是那个埋头记录或演算的角色，拒绝发言，也拒绝承接你询问的目光。
甚至有一次，你的笔滚落到他脚边，你弯腰去捡有些困难，下意识地看向他，带着一丝寻求帮助的自然。
李洧一的心脏猛地一缩，身体却像被焊在了椅子上。
他眼睁睁看着那支笔静静地躺在他鞋边咫尺之地，看着你眼中那丝微小的期待慢慢变成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然后她抿了抿唇，自己费力地伸手够了过去。
那一刻，李洧一觉得自己卑劣又懦弱，像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苔藓。
教室里，香樟树的影子在窗玻璃上摇曳。
前排的你偶尔会回头和后排的同学说话，笑容明媚，声音清亮。
你的目光偶尔也会扫过那个角落，看到李洧一永远低垂的头颅和紧抿的唇线，看到他周身笼罩着那层更加厚重、更加生人勿近的冰冷屏障。
你心里或许会掠过一丝微小的疑惑，关于那个雨夜他异常的沉默和递伞时颤抖的手，但这点疑惑很快就会被课业的忙碌和少女世界的缤纷所冲散。
对你而言，那个沉默阴郁、成绩优异的李洧一，只是班级背景板上一块模糊的色块，一个名字存在于成绩单顶端的符号。
至于那块色块或符号内部汹涌着怎样滚烫、酸涩又绝望的岩浆，你无从知晓，也未曾想过要去探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