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袋药膏和药片，成了李洧一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每天早晚，出租屋潮湿的墙角，他对着裂了纹的镜子涂抹药膏。
指尖触碰新生肌肤的微凉触感，总会让他想起她递过袋子时温热的指尖。
药片微苦，他含在舌尖，等那点苦味化开，仿佛就能尝到她声音的清甜。每一次吞咽，都是无声的仪式。
深夜，鱼丸摊收工后油腻的案板成了书桌，头顶昏黄的灯泡吸引着飞蛾，油烟味浸透的演算纸上，字迹却锋利如刀。
他咀嚼着每一个英语单词，舌尖反复推敲发音，喉咙里滚动着无声的练习。
他只有一个念头：挤进红榜最顶端，那个你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期末的红榜张贴在教学楼最显眼处。
榜首的名字赫然是“李洧一”。
你和同学挤在榜前叽叽喳喳，目光扫过那个名字时，你惊讶地挑了挑眉
“李洧一？进步好大。”
语气里是纯粹的、对优等生的赞叹，再无其他。
簇拥在你身边的李洧一，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瞬间被冰水浸透。他攥着刚领到的奖学金信封，崭新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你甚至没有在人群中认出他。
寒假凛冽。鱼丸摊的生意在年节前反而更忙碌。
李洧一裹着旧棉袄在油烟里穿梭，收钱，找零，翻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鱼丸。
姨妈尖利的抱怨和催促是背景音，而他目光的锚点，总是落在街角那家灯火通明的药店玻璃窗上。
那里曾走出一个身影，递给他一小袋救赎。
他无数次练习着偶遇时的对话，每一个音节都在寒风中反复焐热，又冷却。
新学期伊始，香樟树的新叶在早春的风里翻涌着细碎的绿浪。
你抱着新领的课本穿过走廊，人群里那个拔高的身影让她脚步微顿——是李洧一。
水痘褪尽的皮肤显出一种干净的冷白，曾经蜷缩的脊背舒展如抽条的新竹，旧校服袖口下露出的腕骨嶙峋却挺拔。
他正低头整理储物柜，侧脸的线条褪去了去年那种瑟缩的紧绷感，像一块被流水打磨过的青石，沉静而冷硬。
你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像掠过陌生同学般平静移开。
你没看见，在你转身的刹那，李洧一握着柜门的手指无声收紧，指节泛白。
新学期，距离变成一种有形的存在。
你的世界依旧明亮而喧闹，是课间的说笑，是收发作业时轻快的脚步，是阳光下发梢跳跃的金色光点。
李洧一的世界则被精确地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凝望她的时间，另一部分是为这凝望积蓄力量的沉默时光。
他熟悉你每一个微小的习惯。
知道你习惯在第二节课后去水房接水，总是带着那个印着卡通猫的浅蓝色保温杯。
于是，他总会在那个时间“恰好”出现在水房外的走廊，背靠冰凉的瓷砖墙，手里捧着一本单词书，目光却穿透纸张，捕捉着你进出时嘴角扬起的细微弧度。
他计算着你从教室走到教师办公室的时间，大约是两分十五秒。
他会提前三十秒从教室后门出去，在楼梯拐角“不经意”地放慢脚步，只为等你经过时带起的那一缕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风拂过身侧。
他成了她影子的收藏家。
你发作业本时，指尖偶尔会掠过他的手背，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触感，会在他皮肤上灼烧一整天。
你与同桌讨论难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阳光穿过玻璃窗，在你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那景象会在李洧一深夜刷题的间隙，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让他笔尖停滞。
一次数学课，老师点名让你和李洧一一起上黑板解两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
你流畅的辅助线画到一半，粉笔却“啪”地断了。
老师催促着，你有些无措地捏着那半截粉笔，脸颊微红。
就在那一瞬，一只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从身旁递来一支崭新的白色粉笔。
你下意识接过，抬头只来得及瞥见李洧一迅速收回的手臂和离开的背影。
你低声道了句“谢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李洧一的耳中。
——
三月的一个傍晚，毫无预兆地落下骤雨。
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香樟树叶，很快在坑洼的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流。
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廊下，喧闹着等待雨停或家人来接。
你站在人群边缘，望着灰蒙蒙的天幕发愁。
早上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正犹豫着是否要冒雨冲去公交站，一把深蓝色的旧伞，带着迟疑，极其缓慢地，从旁边递到了你的视线边缘。
你诧异地转头。
李洧一站在半步之外，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额发，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没看你，侧脸紧绷，视线固执地落在地面一小块迅速被雨水浸湿的地砖上。
握着伞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凸起，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把伞，而是他沉甸甸、滚烫又卑微的心跳。
“给…给你。”
声音低哑，几乎被雨声吞没。
那三个字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
你看着他湿透的肩膀，看着他紧张得微微发抖的手，看着他不敢抬起的、覆着浓密睫毛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哗的雨声填满沉默的间隙。门廊下嘈杂的人声似乎都退得很远。
就在李洧一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压垮，手臂僵硬地想要缩回时，他听到你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李洧一，”
你叫他的名字，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上
“你也在等雨停吗？”
他猛地抬起头。
深蓝色的伞面在你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空，隔绝了喧嚣的雨幕。
李洧一的手臂还维持着递出的姿势，僵硬得像一截冻住的树枝。
你的那句“你也在等雨停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所有在寒夜里、在油烟熏染的案板前反复排练过的句子，此刻都碎成了无意义的音节，堵在喉咙深处。
最终，他只能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更轻、也更破碎的两个字：“……你打。”
李洧一不敢再看你的眼睛，几乎是仓皇地移开视线，重新投向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地面。
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煎熬，手臂酸麻得想要撤回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了他攥得死紧的伞柄下方，冰凉的手指旁。
李洧一触电般猛地一颤，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那只被触碰的手。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伞柄，仿佛那伞柄烫手。
“雨太大了，”
你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一起走吧。”
你握住了伞柄，将那片深蓝的天空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微微向他倾斜。
伞下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陌生而温热的气息填满——是她身上干净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雨水打在伞布上的湿漉漉的味道。
李洧一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了呼吸，只觉得那缕拂过他手臂的、属于你的发丝，像带着微弱的电流。
伞骨边缘滴落的水珠，砸在他裸露的脚踝上，冰凉刺骨，却奇异地无法唤醒他麻木的知觉。
所有的神经末梢都聚焦在两人之间那不足半尺的距离上，聚焦在你握伞的、白皙的手指上。
“走啊，”
你侧过头看他，清澈的眼底映着他苍白而湿漉的轮廓
“去公交站。”
你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邀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同行。
这自然，反而让李洧一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灼热更加汹涌。
他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僵硬地、同手同脚地迈开了第一步。
李洧一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离你太近，生怕自己湿透的校服蹭脏你洁白的裙摆，又忍不住贪婪地汲取着这方寸之地里属于你的气息和温度。
他微微低着头，视线只敢落在自己不断移动的鞋尖，以及你裙摆下方纤细的脚踝上。
那截白皙的皮肤在灰暗的雨幕和湿漉的地面映衬下，显得格外晃眼，像一道不容亵渎的光。
“药……谢谢你上次的药。”
一个突兀的、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李洧一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他几乎是立刻后悔了，为什么要提这个？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在意？会不会让她想起老街鱼丸摊前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你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哦，那个啊。管用就好。”
你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脸上的痘痘都消了，挺好的。”
你的目光短暂地在他光滑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平和，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是纯粹的陈述一个事实。
可这平静的注视，却让李洧一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路蔓延到耳根。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到了。”
你收起伞，甩了甩伞面上的雨水，动作利落。拥挤的站台避无可避，你自然地站在了李洧一身边，很近。
你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李洧一湿透的袖管，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带着火星，烫得他指尖发麻。
公交车碾过水洼，摇晃着驶来，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人群开始骚动，向车门涌去。
“车来了！”有人喊。
拥挤的推力不可避免。李洧一被身后的人一撞，猝不及防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狼狈地撞到前面的人时，一只温热的手迅速地、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外侧。
是你。
那触碰短暂而有力，仅仅是为了帮他稳住身形，随即就松开了。快得像一个错觉。
“小心点。”
你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关切。
被你扶过的那一小块手臂皮肤，隔着湿冷的布料，清晰地烙印着那短暂而灼热的触感。
那感觉比雨水更汹涌，瞬间淹没了李洧一所有的感官，直抵心脏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在那里点燃了一场无声的、剧烈的海啸。
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入。
你随着人流向前移动，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在问：“不上吗？”
李洧一却仿佛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怔怔地看着你挤上那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
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玻璃，你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很快被更拥挤的人影挡住。
车门“嗤”地一声关上，公交车摇晃着启动，尾灯在雨幕中拖出两道迷蒙的红光，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雨水再次毫无遮拦地浇在李洧一的头上、肩上，冰冷刺骨。
可他站在那里，手里空空如也，方才被扶过的手臂却像燃着不灭的火焰。
那把深蓝色的旧伞，被他遗忘般地留在了公交站台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伞面朝下，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又像一个刚刚开启的、滚烫而酸涩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