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岁那年他遇见了你,就像是陷入困境极度绝望的信徒遇见了天使。
那年李洧一出水痘了。
脸上的包一个又一个冒出来,脸原本就又黄又瘦,现在更是显得可怕,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别同龄人小很多。
他怕传染给别人,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姨妈一脚把门踹开,让他自己去街口排队看义诊。
义诊的医生看了看他满脸满身的水痘,叹了口气
“小伙子,挺严重的,得用药,不然容易感染留疤。”
李洧一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嗫嚅着向姨妈转述医生的话
“用药?”
姨妈正在厨房剁着骨头,菜刀“哐哐”地砸在砧板上,溅起几点油腻的碎末
“不严重就行了!死不了人!过几天自然就好了,哪那么多娇气!钱是大风刮来的?”
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火星。
于是,李洧一就顶着自己长满水痘的脸踏入了新的中学。
“这是李洧一,他英语说的很好。”
英语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着紧紧低着头的李洧一。坐在最后面的几个男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那声像一枚隐形的小钉子,一下就订进李洧一的心里,没见伤口,却隐隐作痛。
直至老师指着你说:“这是班长,下课让她带着你去领书。”
李洧一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瘦黄的脸上长满水痘,不禁让同学们唏嘘一声。
那时候的你,好看的无法让人不心动,虽然你只随意穿着所有人都穿着的校服。
那天你的笑容很淡,神情很疏离,但不管是什么,都无法阻止你是一个发光体的事实。
下课铃响,喧闹声起。李洧一依旧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直到一道影子轻轻落在他的课桌上。他猛地抬头,撞进那双清澈的眼眸里。
“走吧,去拿书。”
你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洧一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慌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你身后。
穿过长长的、洒满阳光的走廊。初秋的阳光带着暖意,从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你半边侧脸上,给你柔和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皮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
除了领书时那句细若蚊蚋的“谢谢”,李洧一没有再多说一句
.
那天英语老师抽到了李洧一,让他读一篇课文
他紧张地站起来,握着课本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当他发出第一个带着浓重乡音和紧张颤音的单词时,底下就隐隐传来压抑的骚动。
他硬着头皮继续读,那些在他听来还算流利的句子,在城里同学耳中却充满了古怪的腔调和笨拙的停顿。读到一半时,终于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可否认,李洧一的成绩非常好,但大概没有受过系统教育,他的发音蹩脚,带着难堪的尴尬。
这笑声仿佛会传染一样,渐渐喧闹成一片,直到李洧一站在那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英语老师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平息笑声,说了句“坐下吧,发音还要多练习”,便迅速转移了话题。
李洧一默默地坐下,把头埋得更低。世界仿佛只剩下课桌下方那一小块阴影。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
晚上回到那个并不算家的地方,连平时对他漠不关心的姨妈都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耷拉着个脸给谁看?”
姨妈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斜睨着他
“整天闷声不响,显得我亏待了你一样?做人要懂得感恩!没我收留你,你早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要饭了!”
尖刻的话语像冰冷的毒液,渗透进李洧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
课间的教室总是喧闹得像一锅煮沸的开水。
你拿着刚批改完的作文本,穿过嬉笑打闹的人群,走到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李洧一正低着头,专注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你放下作文本,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笔下的纸张。
不是作业题,而是一行字。
字迹瘦劲有力,转折处带着一种孤峭的锋芒,结构却异常工整漂亮,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内敛,在略显潦草的班级作业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的字真好看。”
你温温绵绵的声音传入李洧一耳中,他身体一僵,错愕的抬头看向你。你的眼渐渐笑着,眼神坚定而明亮,像夜空中的明月,轻柔的光照进了李洧一内心深处,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你。
“谢谢。”
李洧一想起自己满脸的水痘,忽的低下头。你似乎察觉到了他那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心,把作文本放在他的桌子上,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那是水痘,得吃药。”
你没话找话的告诉他,李洧一也只是使劲点着头,不多说一句。
“蓝蓝,走,吃饭!”
你向门外看去,是杨梓程,你喜欢的人。
明媚耀目的笑容在你脸上展开来,看见杨梓程的瞬间。
教室里似乎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李洧一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他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视线,望向门口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水痘痂壳,有些粗糙,有些刺痛。那痛感仿佛蔓延到了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