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弦上谋
暮春的雨打湿了临安城的青石板,颖玲抱着祖传的焦尾琴,站在宫门之外时,指尖还沾着家里药炉边的暖香。她出身乐师世家,祖父曾是前朝宫廷乐官,父亲虽隐于市井,却将一手琵琶弹得冠绝江南,而她最擅古琴,一曲《平沙落雁》能让听者忘忧,此番便是因元宵灯会上的即兴演奏,被微服的内侍监总管看中,宣召入宫补乐坊空缺。
入宫那日,乐坊掌事嬷嬷领着她穿过朱红宫墙,廊下的宫灯映着飞檐斗拱,连风里都裹着规矩的沉滞。“宫里不比家里,”嬷嬷脚步不停,声音压得极低,“乐师只管奏乐,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尤其是各宫皇子的事,半句也别沾。”颖玲点头应下,指尖却悄悄攥紧了琴囊——她虽生于乐家,父亲却常说,音律里藏着人心,弹得好琴,更要辨得清弦外之音。
乐坊设在御花园西侧的听竹轩,颖玲的琴房靠着水榭,推窗便能看见池中舒展的睡莲。初入宫时,她每日只是练琴、应召演奏,皇后的赏花宴、贵妃的生辰会,她总坐在角落,指尖流淌的琴音或清越或婉转,从不多言。宫中众人只当她是个寻常乐师,唯有三公主偶尔会寻她来水榭听琴,说她的琴里“有江南的风”。
变故发生在入夏的一个深夜。那日颖玲为贵妃演奏完《梅花三弄》,归途中因月色正好,便绕去水榭想调弄琴弦,却听见水榭另一侧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四皇子赵珩的声音,她曾在皇后的宴上听过,彼时他还笑着赞她琴艺,此刻语气却冷得像冰:“再过一月便是秋猎,父皇定会去围场,到时候你带禁军守住东侧山道,王将军从西侧包抄,务必截断回京的路。”
颖玲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按在琴身的冰纹上。她屏着呼吸,听见另一个声音应下,竟是禁军副统领李嵩——那人昨日还在乐坊外的廊下,笑着要她弹一曲《醉太平》。接着是器物碰撞的轻响,似是兵符交接,随后脚步声渐远,水榭恢复了寂静,只剩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颖玲躲在暗处,直到月色被云遮住,才敢扶着廊柱起身,掌心已满是冷汗。四皇子素有贤名,平日里对宫女太监都和颜悦色,谁能想到他竟在谋划叛乱?她若声张,一个无权无势的乐师,怕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就先成了刀下亡魂;可若袖手旁观,秋猎之日不知有多少人要丧命,甚至动摇国本。
回到琴房,颖玲对着焦尾琴坐了一夜。天快亮时,她忽然瞥见琴案上的《礼记》,那是父亲塞给她的,说“乐与礼相通,皆能育人”。她猛地想起,下周便是皇帝的寿辰,按例乐坊要献《万寿无疆》,而演奏时需在殿中设乐席,她的琴位恰在殿柱旁,离皇帝的御座不过十步远。
接下来几日,颖玲故意在练琴时“出错”。先是在贵妃面前弹错《霓裳羽衣曲》的泛音,后又在皇后的宴上漏了《春江花月夜》的收尾,掌事嬷嬷气得罚她抄《乐经》,她却只低头应着,暗地里将《万寿无疆》的乐谱改了几处——不是错漏,而是在旋律中藏了“变徵之声”。古乐有五音,宫商角徵羽对应君臣民事物,变徵音凄怆,常用来传递警示,寻常人听不出,但若懂乐律之人,便能察觉其中异常。
皇帝寿辰那日,大殿里烛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四皇子赵珩站在皇子队列之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时不时与身旁的大臣低语。颖玲抱着焦尾琴入殿时,心跳得极快,她悄悄扫了眼御座上的皇帝,见他鬓角已染霜,正端着酒杯听大臣祝寿,神色平静。
乐声起时,殿内渐渐安静下来。起初是宫商之音,喜庆祥和,与往日无异,可当旋律行至中段,颖玲指尖一转,变徵之声悄然融入——她弹得极淡,藏在其他乐器的音色里,若不细听,只当是乐声的自然起伏。可就在这时,御座上的皇帝忽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乐席,最后落在了颖玲身上。
颖玲心头一紧,指尖却没停,反而将变徵音压得更明显了些。她看见皇帝的眉头微蹙,又缓缓舒展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转向四皇子时,多了几分深意。四皇子似乎并未察觉,依旧笑着,只是在颖玲的琴音又一次转向变徵时,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玉佩。
演奏结束,百官起身祝寿,颖玲随乐师们退至殿外,刚走到廊下,就有内侍来传:“陛下宣乐师颖玲觐见。”
再次入殿时,大殿里已只剩皇帝和几个近臣,四皇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皇帝坐在御座上,手里拿着一卷乐谱,正是她改后的《万寿无疆》。“你这乐谱,改得有意思。”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变徵之声藏在喜庆里,是想告诉朕什么?”
颖玲跪伏在地,声音却稳了下来:“臣女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前几日深夜,在水榭听闻有人密谋,欲借秋猎作乱,臣女无凭无据,唯有借琴音传递警示,望陛下圣明。”她将那日听到的对话一一禀明,连李嵩的声音、兵符的碰撞声都描述得丝毫不差。
皇帝听完,沉默了许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朕竟不知,四皇子有如此野心。你一个乐师,敢冒死相告,倒是有胆气。”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丞相,“传朕旨意,即日起加强禁军营区守卫,秋猎之事暂缓,暗中查李嵩与四皇子的往来。”
丞相领旨退下,皇帝又看向颖玲,语气缓和了些:“你既懂乐律,又有智谋,留在乐坊可惜了。朕赐你为‘司乐女官’,掌乐坊之事,日后若有异常,可直接入宫面圣。”
颖玲叩首谢恩,起身时,看见皇帝拿起她的焦尾琴,指尖轻轻拂过琴身的冰纹:“好琴,配得上好琴师。往后,这宫墙里的弦音,就多靠你辨辨了。”
那日后,宫中平静依旧,只是禁军的调动比往日频繁,李嵩很快被查出私藏兵符,供出了四皇子的谋划。皇帝并未声张,只以“四皇子染疾”为由,将他禁足于王府,一场叛乱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颖玲依旧住在听竹轩的琴房,只是琴案上多了皇帝赏赐的玉徽,窗外的睡莲开得更盛了。有时三公主来听琴,会好奇地问她:“你那日弹的《万寿无疆》,怎么总觉得和往日不一样?”颖玲只是笑着调弦:“许是那日月色好,琴音也跟着变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指尖下的每一个音,都藏着千钧一发的勇气。她生于乐家,原只想弹好琴,却没想过,琴音不仅能悦人,还能救人、救国。如今宫墙依旧,只是她的琴里,除了江南的风,又多了一份守护的重量——往后再弹《平沙落雁》,她总能想起皇帝的那句话,这宫墙里的弦音,要靠她好好辨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