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HE· 盲医与侯府月

暮春时节,京城连下了三日雨,湿漉漉的风裹着槐花香气,钻进永宁侯府半开的朱漆大门。苏清和握着导盲杖,指尖触到青石板上的水洼,冰凉的触感顺着木杖蔓延上来。引路的丫鬟青黛走得极慢,每过一道门槛,都会轻声提醒:“苏姑娘,小心台阶。”

苏清和微微颔首,耳尖捕捉着周遭的声响——檐角铜铃的轻响、远处回廊下的脚步声、还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药味。这药味混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大户人家特有的气息,却又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郁,像极了她此行要见的人——那位常年卧病的永宁侯府小侯爷,沈砚辞。

半月前,苏清和在城郊的“济世堂”坐诊,一个穿着锦缎衣裳的管家模样的人找上门,说侯府小侯爷缠绵病榻多年,请遍了京中名医都不见好,听闻她虽目盲,却有一双能“辨症”的手,特来请她入府诊治。苏清和起初犹豫,她惯在市井行医,不喜侯门深院的规矩,可管家说起沈砚辞时,语气里的急切让她动了恻隐之心,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穿过三道回廊,青黛停在一扇雕花木门旁,轻声通报:“小侯爷,苏姑娘到了。”

门内传来一阵轻咳,声音清润,却带着明显的虚弱:“让她进来。”

苏清和跟着青黛走进屋内,鼻尖先闻到了更浓的药味,还夹杂着一丝墨香。她站在离床三尺远的地方,微微躬身行礼:“民女苏清和,见过小侯爷。”

“姑娘不必多礼。”沈砚辞的声音从床榻方向传来,“听闻姑娘诊病不用望闻问切里的‘望’,只凭触摸与听声便能断症?”

“回侯爷,民女目盲,只能凭脉象与患者的气息、声音判断病情。”苏清和语气平静,“若侯爷信得过,烦请伸出手,让民女诊脉。”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青黛扶着沈砚辞的手,递到苏清和面前。苏清和指尖轻搭上去,先是触到了一片微凉的肌肤,随后感受到脉象的跳动——细弱无力,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流通的渠道。她凝神细听,能听到沈砚辞呼吸时轻微的喘息,还有他心跳里藏着的一丝紊乱。

“侯爷幼时是否得过一场急病?”苏清和收回手,轻声问道。

沈砚辞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姑娘好眼力,我五岁那年得了一场肺炎,险些没挺过来,自那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

“不是肺炎的缘故。”苏清和摇头,“是那场病后,调理不当,导致寒气郁结在肺腑,多年来一直没有散去,久而久之,便影响了气血运行。寻常大夫只看侯爷体弱,一味用补药,反而加重了体内的滞涩,这才让病情反复。”

屋内静了片刻,沈砚辞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惊讶:“姑娘说得,与之前那些名医都不同。他们都说我是先天不足,只能慢慢补养。”

“侯爷并非先天不足,只是后天郁结。”苏清和语气笃定,“民女会开一副疏解寒气的方子,每日煎服,同时用针灸刺激穴位,疏通气血。只是针灸需要每日一次,且需在安静的环境中进行,不知侯府是否方便?”

“方便。”沈砚辞立刻应道,“我这院里有间静室,往后姑娘每日辰时来即可。青黛,你往后就专门跟着苏姑娘,照顾她的起居。”

青黛连忙应下,苏清和也不再多言,凭着记忆里的药材特性,报出了一串药名,让青黛记下来去药房抓药。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和便在侯府住了下来。每日辰时,她准时去静室为沈砚辞针灸。静室里只点着一盏安神的檀香,沈砚辞卧在软榻上,苏清和凭着触觉找到穴位,银针落下时,手法又快又准,几乎没有痛感。

起初,两人在静室里总是沉默,只有苏清和偶尔提醒沈砚辞“放松”“深呼吸”。后来,沈砚辞开始主动跟她说话,问她在市井行医的趣事,问她是如何在目盲后学会医术的。

苏清和也不隐瞒,慢慢说起自己的过往。她本是药农之女,十岁那年上山采药时,不慎摔落山崖,伤了眼睛,从此便看不见了。父亲是个老中医,不忍女儿一辈子困在黑暗里,便教她摸脉、辨药,凭着触觉和嗅觉认药材,凭着耳朵听患者的气息和声音断症。父亲去世后,她便在城郊开了间小医馆,靠着医术养活自己。

“原来姑娘经历过这些。”沈砚辞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惜,“我虽身在侯府,却常年被病痛困在这方寸之地,连街上的热闹都很少见,倒不如姑娘活得自在。”

“侯爷说笑了。”苏清和一边收拾银针,一边笑道,“市井有市井的热闹,侯府有侯府的安稳,各有各的活法。民女虽能走街串巷,却也常遇刁蛮患者,被人质疑目盲不能行医;侯爷虽困于庭院,却有享不尽的荣华,还有人悉心照料。”

沈砚辞闻言,低低笑了起来。他发现,跟苏清和聊天时,自己总是很放松,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些。以往那些大夫要么对他小心翼翼,要么言语间满是同情,唯有苏清和,待他像对待寻常患者一般,平静又坦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需要被特殊对待的病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砚辞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咳嗽,脸色也红润了些,甚至能在庭院里慢慢走几圈了。侯夫人来看过他几次,见他精神越来越好,对苏清和也越发客气,还特意让厨房每天给苏清和准备滋补的汤品。

苏清和的医术不仅治好了沈砚辞的身体,也慢慢走进了他的心里。他开始期待每日辰时的针灸,期待能跟苏清和说说话。有时候,他会让青黛扶着自己,陪苏清和在庭院里散步,给她描述院子里的景色——“东边那棵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色的花瓣落下来,像雪一样”“西边的池塘里有锦鲤,红色的,游起来特别好看”。

苏清和总是认真地听着,指尖偶尔会触到飘落的花瓣,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或是听到池塘里锦鲤摆尾的声音,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些她看不见的景象。她发现,沈砚辞的声音很好听,描述景色时,语气里满是温柔,让她觉得那些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这天,苏清和为沈砚辞针灸完,刚收拾好东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青黛匆匆跑进来,脸色有些慌张:“苏姑娘,小侯爷,前院出事了!”

沈砚辞皱起眉:“怎么了?”

“是……是二公子回来了,还带了个大夫,说要给您看病,还说……还说苏姑娘是江湖骗子,根本不会医术。”青黛的声音越来越小。

沈砚辞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这位二哥沈砚明,一向眼高于顶,看不起民间大夫,如今听说他被一个盲女治好,定然是来挑事的。

“我去看看。”沈砚辞说着,就要起身。

苏清和连忙按住他:“侯爷别急,身体要紧。民女去看看便是。”

不等沈砚辞阻拦,苏清和已经握着导盲杖,跟着青黛往前院走去。刚走到前院,就听到一个傲慢的声音:“一个瞎子也敢来侯府行医?别是骗钱的吧!我请来的可是太医院的李太医,让他给我弟弟看看,到底是不是被你耽误了病情!”

苏清和停下脚步,平静地开口:“这位公子,民女行医靠的是医术,不是眼睛。若李太医觉得民女的方子有问题,不妨请他指出,也好让民女学习一二。”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太医院的李太医。他上下打量了苏清和一番,语气带着几分轻视:“你就是那个给小侯爷看病的盲女?我看了你的方子,里面用了一味‘凌霄花’,此药性寒,小侯爷本就体弱,你用寒药,岂不是雪上加霜?”

“李太医此言差矣。”苏清和从容不迫,“小侯爷体内寒气郁结,并非气虚,若用温药,只会让郁结更重。凌霄花虽寒,却能疏解郁结,再配上其他几味温性药材调和,正好能驱散体内寒气,又不会损伤脾胃。之前小侯爷脉象细弱滞涩,如今脉象虽仍细,却已通畅许多,这便是药效的证明。”

李太医愣了一下,随即冷哼:“口说无凭,我且为小侯爷诊脉,若真如你所说,我便认了;若不然,你这骗子,定要送官究治!”

说着,李太医就要去后院找沈砚辞。就在这时,沈砚辞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脸色虽有些苍白,却带着几分坚定:“不必了,李太医。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最清楚。苏姑娘的医术,比你高明得多。”

沈砚明见状,脸色更难看了:“弟弟,你怎么能帮一个外人说话?她就是个骗子!”

“二哥,苏姑娘不是骗子。”沈砚辞语气严肃,“若不是她,我如今还在床上躺着,连院子都走不出来。你要是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沈砚明没想到沈砚辞会为了一个盲女跟自己翻脸,一时语塞。李太医见小侯爷都这么说,也不敢再多言,只能讪讪地告辞。沈砚明气得甩了袖子,也跟着走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前院的人渐渐散去。苏清和站在原地,听到沈砚辞走近的脚步声,还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让你受惊了。”沈砚辞的声音里带着歉意,“我二哥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民女无碍。”苏清和摇摇头,“只要侯爷信得过民女,民女便会继续为侯爷诊治。”

沈砚辞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苏清和虽然看不见,却比很多看得见的人都要坚强、坦荡。他轻声说:“我自然信你。不仅信你的医术,更信你的为人。”

苏清和的耳尖微微泛红,她低下头,握着导盲杖的手指紧了紧。她能感受到沈砚辞话语里的真诚,那股真诚像春日的暖阳,照进她黑暗的世界里,让她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

又过了一个月,沈砚辞的身体基本痊愈,已经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读书,甚至偶尔还能跟着父亲去朝堂上听政。侯夫人特意摆了宴席,感谢苏清和,席间还提出要给她丰厚的报酬。

苏清和却婉言拒绝了:“侯夫人不必客气,民女行医,本就是为了救人。能治好小侯爷的病,民女已经很开心了。如今侯爷痊愈,民女也该回济世堂了。”

沈砚辞听到这话,心里一紧,连忙开口:“苏姑娘,留在侯府不好吗?府里有你住的地方,你若想行医,府里也可以为你开一间医馆。”

苏清和抬起头,朝着沈砚辞的方向微微一笑:“侯爷,民女习惯了市井的生活。济世堂里还有很多等着我看病的百姓,我不能丢下他们。”

沈砚辞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她心意已决,心里满是失落,却又不忍勉强她。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那……我送你回去。”

第二日,沈砚辞亲自备了马车,送苏清和回济世堂。马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苏清和靠在车窗边,听着外面的叫卖声、车马声,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沈砚辞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到了济世堂门口,苏清和下车,转身对着沈砚辞躬身行礼:“多谢侯爷送民女回来。侯爷保重身体,日后若有不适,可差人来济世堂找民女。”

沈砚辞看着她,突然鼓起勇气,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苏姑娘,这个……你拿着。”

苏清和接过锦盒,打开后,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形状像是一支簪子。她能摸到簪子上精致的花纹,还有顶端那颗圆润的珠子。

“这是一支玉簪,是我母亲年轻时的物件。”沈砚辞的声音有些紧张,“我知道……我不该唐突,可我……我喜欢你。从你第一次为我诊脉,跟我说话开始,我就喜欢你了。我不在乎你看不见,我只在乎你这个人。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苏清和拿着玉簪的手微微颤抖,她能听到沈砚辞急促的心跳声,还有他话语里的紧张与真诚。这些日子在侯府的相处,沈砚辞的温柔、体贴,还有他对她的信任,都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她不是没有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一个盲女,配不上侯府的小侯爷,所以一直把那份悸动藏在心里。

“侯爷,民女……”苏清和刚想开口,就被沈砚辞打断了。

“我不是侯爷,我是沈砚辞。”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清和,我喜欢你,无关身份,无关容貌,只因为你是你。你若愿意,我便求父亲母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你若不愿,这支簪子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往后,我也会常来看你,做你的朋友。”

苏清和的眼眶微微发热,她能感受到沈砚辞掌心的温度,那温度温暖而坚定,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她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我愿意。”

沈砚辞听到这三个字,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握住苏清和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却比侯府里的荣华富贵,更让人觉得温暖。

后来,沈砚辞果然禀明了父母,请求娶苏清和为妻。侯夫人起初还有些犹豫,担心苏清和的眼睛会影响日后的生活,可看到沈砚辞坚定的态度,还有苏清和的善良、聪慧,最终还是答应了。

大婚那天,沈砚辞亲自骑着马,带着八抬大轿去济世堂接亲。苏清和穿着大红的嫁衣,头上戴着沈砚辞送她的玉簪,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了花轿。花轿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周围满是百姓的祝福声,苏清和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份热闹与喜悦,还有轿外沈砚辞那温柔的目光。

婚后,沈砚辞果然对苏清和极好。他从不因她目盲而嫌弃她,反而处处体贴,亲自教她认侯府的路,给她描述府里的景色,陪她一起在庭院里散步。苏清和也没有放弃行医,沈砚辞在侯府附近为她开了一间医馆,让她继续为百姓看病。

有时候,苏清和会坐在医馆里,听着外面的声音,沈砚辞就坐在她身边,帮她整理药方,或是跟她聊天。夕阳西下时,两人一起回家,手牵着手走在街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融入了京城的烟火气里。

苏清和常常想,若不是当年那场意外,她或许不会成为大夫,也不会遇到沈砚辞。黑暗虽然夺走了她的视力,却给了她一双更敏锐的耳朵,一颗更通透的心,让她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愿意为她点亮光明的人。

而沈砚辞也知道,是苏清和的出现,让他摆脱了病痛的折磨,让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与温暖。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陪着他的盲眼医妻,走过岁岁年年,看遍人间烟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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