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香烬未寒
长信宫的暖阁里永远飘着沉水香,荻花捧着新调的“醒神香”走进来的时候,指尖还沾着蜜合花的甜润。她入宫已满三月,从江南荻氏香料世家的嫡女,变成掖庭局辖下的普通调香宫女,每日的活计便是按份例为各宫调配香品,研磨、筛粉、合香,日子像暖阁里的香灰,细得看不见波澜。
“荻花姐姐,你这‘醒神香’里加了薄荷脑吧?闻着真清爽。”同屋的宫女青黛凑过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未筛的檀香粉。青黛比荻花早入宫一年,性子活络,是宫里少有的肯对她真心热络的人。荻花笑着点头,将香饼放进描金瓷盒:“加了少许,太后近来总说晨起头晕,这香能帮着提提神。”
荻氏做了三代香料生意,父亲最擅“药香”,能以香料调和药性,缓解小痛小痒。荻花自小在香料堆里长大,辨香、调香的本事早已刻进骨子里。入宫前,父亲特意将家传的《香乘补遗》交给她,叮嘱道:“香能悦人,亦能医人,更能识人。宫里不比家里,凡事多听多看,少言少语。”那时她只当是父亲多虑,直到入宫后见了乐师颖玲因一句琴音获罪,才懂了父亲话里的分量。
这日,太后寿辰将近,尚食局要为寿宴准备“寿桃香糕”,需调一种“福寿香”洒在糕上,掌事嬷嬷将这事交给了荻花和青黛。“这香要取‘福寿绵长’之意,得用沉香、檀香做底,再加点蜜香和桂花,你们俩仔细些,别出岔子。”嬷嬷走后,青黛拉着荻花的手撒娇:“荻花姐姐,我手笨,筛粉的活计就拜托你了,我去库房取香料,好不好?”
荻花向来心软,当即应下。她坐在窗前,将沉香块细细研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间,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沉静的香气。可等青黛回来时,脸色却有些发白,手里的香料包也皱巴巴的:“姐姐,库房的桂花好像不够了,我只找着这么点。”荻花接过香料包,指尖触到包底的硬块,心里微微一动——桂花性轻,不该有这般重量,可她看着青黛慌乱的眼神,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无妨,少加点桂花,多放些蜜香也一样。”
寿宴前一日,荻花将调好的“福寿香”交给嬷嬷,嬷嬷闻了闻,满意地点头:“不错,就是这个味儿。”可谁也没想到,寿宴当日,太后吃了沾着“福寿香”的寿桃糕后,突然腹痛不止,太医院诊脉后,竟在香糕里查出了“草乌”的痕迹——草乌有毒,虽量少不足致命,却足以让体弱的太后卧病在床。
事情很快闹到皇帝面前,尚食局的人一口咬定“福寿香”是荻花和青黛所调,嬷嬷更是拿出当日的香料领用记录,上面赫然写着两人的名字。荻花跪在大殿上,浑身冰凉:“陛下,臣女冤枉!调香时从未用过草乌,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时,青黛突然哭着跪上前:“陛下,是……是荻花姐姐!她昨日调香时,我看见她偷偷加了些黑色的粉末,我问她是什么,她还不让我多问!我……我当时就该告诉嬷嬷的!”
荻花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青黛——那个平日里总姐姐长姐姐短的姑娘,此刻正用充满恐惧和指控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真的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凶手。她想辩解,想拿出父亲教她的辨香之法证明香里的草乌不是她所加,可殿上的人看她的眼神,早已充满了怀疑和鄙夷。
最终,皇帝虽未定她的罪,却将她打入了掖庭狱,还下旨查抄荻家。半个月后,狱卒给她送牢饭时,随口提了一句:“你家真是可怜,你父亲和兄长不肯认罪,在牢里没撑住,都没了。”
荻花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米粥溅在她的手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父亲的笑容、兄长的叮嘱、家里院子里晒着的桂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后都变成了青黛那张扭曲的脸。她蜷缩在冰冷的牢房角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血腥味混着牢里的霉味,成了她此生最刻骨的记忆。她在心里发誓,若有来日,定要查清真相,为亲人报仇,要站到足够高的地方,让那些轻视她、陷害她的人,再也不敢轻易欺辱。
三个月后,因太后病情好转,皇帝大赦天下,荻花被放出了掖庭狱,却被派去了最偏僻的浣衣局,做着最苦最累的活。浣衣局的水永远是冰的,冬天里,她的手很快就冻得红肿流脓,可她从未放弃——每天晚上,等其他宫女睡熟后,她就借着廊下的宫灯,偷偷翻看藏在衣襟里的《香乘补遗》,一遍遍地回忆父亲教她的调香手法,甚至会捡起浣衣局里掉落的花草,在石臼里捣磨,练习辨香。
有一次,浣衣局的张嬷嬷得了风寒,咳嗽不止,太医院的药吃了也不见好。荻花看着嬷嬷难受的样子,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嬷嬷,我或许能试试用香料帮您缓解咳嗽。”张嬷嬷本不抱希望,却架不住荻花的坚持,便让她试试。
荻花用浣衣局里仅有的紫苏叶、陈皮,又偷偷去院子里摘了些枇杷花,在小炉上慢慢烘焙,然后研成细粉,装进绢袋里,让张嬷嬷随身携带。没想到,不过三日,张嬷嬷的咳嗽就好了大半。“你这丫头,倒真有几分本事。”张嬷嬷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暖意,“往后若有机会,我帮你说说情,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待在浣衣局。”
荻花的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半年后,三皇子突发怪病,浑身长满红疹,瘙痒不止,太医院的御医们会诊了数次,都查不出病因,只说是“邪祟入体”,用了不少名贵药材,也不见好转。皇帝急得寝食难安,下旨让各宫举荐有特殊本事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只要能治好三皇子的病,必有重赏。
张嬷嬷得知消息后,立刻找到了管事太监,举荐了荻花。“她一个罪臣之女,能有什么本事?”管事太监不屑地撇嘴。张嬷嬷却坚持:“她懂药香,连我的风寒都是她用香料治好的,或许她真能治好三皇子的病!”
就这样,荻花再次走进了久违的宫殿,只是这一次,她站在了三皇子的寝殿外,手里捧着的不再是普通的香品,而是她赌上一切的希望。
入殿时,三皇子正躺在床上,小脸憋得通红,不停地抓挠身上的红疹,皇后坐在床边,眼圈通红。荻花走到床前,先是仔细观察了三皇子的红疹,又凑近他的身边,细细嗅闻——空气中除了药味,还飘着一股极淡的、类似杏仁的甜香,只是这香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陛下,臣女恳请查看三皇子近日所用之物。”荻花跪在地上,声音平静却坚定。皇帝点头应允,宫女们很快将三皇子的衣物、被褥、玩具都搬了过来。荻花一一翻看,最后在一个绣着龙纹的香囊前停住了——那是青黛前不久送给三皇子的“安神香囊”,此刻正散发着那股杏仁般的甜香。
“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荻花问道。
一旁的青黛脸色瞬间变白,却还是强装镇定:“是……是安神的香料,有薰衣草、合欢花,还有少许杏仁粉,都是对皇子有益的。”
荻花冷笑一声,将香囊里的香料倒在手心,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插进香料里。片刻后,银簪的顶端竟变成了黑色。“陛下请看,”荻花举起银簪,“这香囊里根本不是杏仁粉,而是‘苦杏仁’磨成的粉!苦杏仁含有剧毒,少量使用可安神,但若长期佩戴,毒素会渗入皮肤,引发红疹瘙痒,严重时还会危及性命!”
青黛吓得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我!我……我也是被人骗了!是……是之前的尚食局嬷嬷,她让我把这香囊送给三皇子,说能帮我在皇后面前邀功……”
皇帝气得拍案而起:“查!给朕仔细查!不仅要查尚食局的嬷嬷,还要重查当年太后中毒一案!”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当年太后中毒,是青黛受尚食局嬷嬷指使,偷偷在“福寿香”里加了草乌,目的是栽赃荻花,好夺取荻氏家传的调香秘方。而青黛送给三皇子的香囊,也是嬷嬷的主意,想借此再次陷害荻花,没想到却被荻花识破。
太后得知真相后,又气又愧,特意召见了荻花:“好孩子,是哀家错信了奸人,让你和你的家人受了这么多委屈。”皇帝也下旨,为荻家平反,恢复了荻花的身份,还封她为“司香女官”,掌管宫中所有香品的调配,甚至允许她在宫外重开荻氏香料铺。
荻花站在宫殿上,接受着众人的瞩目,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兄长,想起了在浣衣局里冻得通红的双手,想起了深夜里借着宫灯翻看《香乘补遗》的日子。那些苦难,那些委屈,都化作了她成长的养分,让她从一个柔弱的香料世家嫡女,变成了一个能为自己、为亲人撑起一片天的人。
后来,荻花在宫中开了一间“凝香阁”,专门调配药香,不仅为皇室成员调理身体,还为宫中的宫女太监们免费提供缓解病痛的香品。她调的“舒眠香”能帮失眠的人入睡,“清咽香”能缓解喉痛,“驱蚊香”则成了夏日里各宫的抢手货。
有一次,皇后问她:“你如今已得陛下赏识,为何还要这般辛苦地调配香品?”
荻花笑着回答:“回皇后娘娘,父亲曾说,香是有灵性的,能安抚人心,也能传递善意。我想让这宫里的香,不再是勾心斗角的工具,而是能温暖人心的慰藉。”
夕阳下,凝香阁的窗敞开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荻花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父亲留下的《香乘补遗》,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字迹。她知道,亲人的仇已经报了,父亲的遗愿她也在努力实现,往后的日子,她会带着家人的期望,在这宫墙里,用自己的本事,调出更多温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