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BE· 雁书烬
长信宫的玉兰花落了满阶时,明华第一次见到陆峥。
那年她刚及笄,皇帝特许她去京郊的静安寺为太后祈福。返程途中遇了山匪,她吓得缩在马车里,只听见外面兵刃相撞的脆响,还有一道清越如寒玉的声音指挥调度:“保护车架,留活口!”
掀开车帘看时,夕阳正落在那人身形挺拔的背影上。他穿着玄色劲装,腰间佩剑沾了血,墨发用玉冠束着,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见她探头,他回头望来,眸色沉如寒潭,却在看清她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抬手抱拳道:“末将陆峥,护驾来迟,公主受惊了。”
那是陆峥戍守边关前,在京城停留的最后一日。他刚从北疆调回,本是要向兵部复命,却恰巧遇上了遭劫的明华。后来明华才知道,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镇北将军,早已是北疆百姓口中的“定北柱”,曾带着三千骑兵,硬生生挡住了蛮族十万大军的进攻。
回宫后,明华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夕阳下的背影。太后瞧出她的心思,笑着打趣:“若是喜欢,哀家便跟陛下提一提,让陆将军多在京城留几日。”明华却红了脸,小声说:“他是要去守边关的,女儿怎能耽误他。”
她终究没敢再提见他,只托内侍监给陆峥送了一柄亲手绣的剑穗,青碧色的丝线绣着缠枝莲,针脚算不上精致,却是她绣了半个月的心血。陆峥收到剑穗的第二日,便启程去了北疆,临走前,让人给她送了一块暖玉,玉上刻着极小的“峥”字,触手温凉。
北疆与京城相隔三千里,风从雁门关吹到长安,都要走半个月。明华开始盼着书信,起初只是偶尔收到陆峥托驿站寄来的短信,说北疆的雪下得很大,说军营里的篝火很暖,说他把她绣的剑穗系在了佩剑上。
后来,书信渐渐勤了起来。陆峥会在信里写北疆的趣事:说他养的那只猎鹰“逐风”,昨天偷了炊事房的烧鸡;说蛮族送来的质子,偷偷学中原的诗词,把“大漠孤烟直”念成了“大漠孤烟圆”;说他巡营时,在雪地里发现了一株开得极艳的红梅,想起她喜欢梅花,便折了一枝,可惜等晒干了寄去,花瓣都落了,只能把花枝压在信里,让她看看北疆的梅枝是什么模样。
明华总是把他的信读了又读,连信纸上淡淡的墨香,都觉得像是北疆的风带来的气息。她会在回信里写京城的琐事:说宫墙边的玉兰花又开了,比去年开得更盛;说御花园里的锦鲤长大了,父皇昨天还钓了一条三尺长的;说她跟着太傅学书法,写的“宁静致远”被父皇夸了,特意装裱起来,挂在了书房里;说她按照他信里说的方法,试着养了一盆多肉,可惜总忘了浇水,差点枯死,后来让宫女每天提醒,才总算活了下来。
她还会在信里画小画:画一只歪歪扭扭的猎鹰,旁边写着“这是逐风吗?”;画一朵盛开的玉兰花,旁边写着“京城的玉兰,比北疆的红梅好看吗?”;画一个小小的将军,穿着铠甲,手里拿着剑,剑穗上绣着缠枝莲,旁边写着“这是陆将军,对不对?”
陆峥收到她的信,总会在回信里仔细点评她的画:“逐风比这精神些,下次画的时候,把翅膀画得再展开些。”“玉兰很好看,只是花瓣的纹路可以再细些。”“画里的我,比真人好看,公主的画技又进步了。”
日子就在一封封书信里悄悄流逝,春去秋来,北疆的雪落了又化,京城的花开了又谢。明华从十五岁的少女,长成了十八岁的姑娘,皇帝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朝中的王公贵族,甚至邻国的王子,都来求亲,可明华总是摇头,说她还想再等一等。
她等的,是北疆的捷报,是陆峥平安归来的消息。
可这一年的冬天,书信里的语气,渐渐变了。陆峥不再写趣事,只说北疆的战事紧了,蛮族撕毁了和谈协议,举兵南下,已经攻破了两座边城。他说军营里的粮草有些紧缺,将士们有时候只能吃掺了沙子的饼,却依旧士气高昂;他说逐风在一次侦查中,被蛮族的箭射中了翅膀,好在抢救及时,已经能慢慢飞了;他说明华寄来的暖炉很有用,晚上巡营时揣在怀里,一点都不冷。
明华看着信,心里揪得慌。她托内侍监给陆峥送去了大批的棉衣和粮草,还亲手绣了一百个平安符,让他分给将士们。她在信里一遍遍地叮嘱:“陆将军,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在京城等你回来,等你陪我看玉兰花,等你教我画逐风。”
陆峥的回信依旧准时,只是字迹越来越潦草,信纸上偶尔会沾着深色的痕迹,他说是不小心沾了墨。他在信里说:“公主放心,末将定会守住雁门关,等战事平息,便回京陪公主看玉兰花。”他还说:“我已经让文书帮我整理了北疆的地图,等回去后,教公主认北疆的山川河流,告诉你哪片草原的草最绿,哪条河里的鱼最肥。”
明华信了。她每天都去宫门口等驿站的人,只要看到熟悉的驿卒,就会立刻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信,迫不及待地拆开读。她把陆峥的信都藏在一个锦盒里,锦盒里还放着那块温凉的暖玉,放着那枝干枯的梅枝,放着她绣的剑穗的残片——去年陆峥在信里说,剑穗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的刀割断了,他把残片收了起来,等回京后,让她再绣一个。
这年的除夕夜,明华收到了陆峥的信。信里说,蛮族的主力已经被击退,再过几个月,战事就能平息了。他还说,他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起吃了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虽然不如京城的精致,却很香。他祝她新年快乐,祝她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笑口常开。
明华拿着信,笑得眼睛都弯了。她给陆峥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写了京城的除夕夜有多热闹,写了父皇赏赐的压岁钱,写了太后给她做的新衣裳,还写了她已经准备好了新的丝线,等他回来,就给他绣一个更漂亮的剑穗。
可她不知道,这封信,永远也送不到陆峥的手里了。
陆峥是在除夕夜的前三天,战死在雁门关的。
那天,蛮族趁着夜色,偷袭了雁门关的西城门。陆峥带着将士们死守城门,激战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城门守住了,可他却被蛮族的首领刺穿了胸膛。临死前,他把贴身的文书叫到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沓信,那些信,有的已经写好了地址,有的还没封缄,都是他写给明华的。
“这些信……”他咳着血,声音断断续续,“帮我……按时寄给公主……别让她知道……我走了……”
文书抱着那些信,泪流满面,用力点头:“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办到。”
陆峥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块温凉的暖玉,玉上的“峥”字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他看着暖玉,像是看到了明华的笑脸,轻声说:“告诉公主……我没能……陪她看玉兰花……让她……别等了……”
话没说完,他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雁门关的风,带着雪沫子,吹过他冰冷的身体,吹过他手里的暖玉,吹过那沓还没寄出去的信。
接下来的几个月,明华依旧按时收到陆峥的信。信里说,战事越来越顺利,蛮族已经开始求和;说逐风的翅膀完全好了,能飞得很高很远;说他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京;说他很想念京城的玉兰花,想念她做的点心,想念她画的歪歪扭扭的画。
明华越来越开心,她开始准备迎接陆峥的归来。她让人把书房打扫干净,把她画的画都挂了起来;她让御膳房的厨师学着做北疆的点心,说等陆峥回来,要让他尝尝;她还特意去了静安寺,为陆峥祈福,求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
暮春时节,京城的玉兰花又开了,满阶的落英,像雪一样。明华收到了陆峥的最后一封信。信里说,他已经到了京城外的驿站,明天就能进宫见她,让她在宫门口等他。
明华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了宫门口。她手里拿着新绣的剑穗,青碧色的丝线,绣着缠枝莲,比第一次绣的精致多了。她站在宫门口,看着远处的大路,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可她等了整整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都没等到陆峥。
天黑的时候,一个穿着驿站服饰的人,拿着一个锦盒,走到她面前,跪下说:“公主,这是陆将军托小的交给您的。”
明华心里一紧,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那块温凉的暖玉,放着那枝干枯的梅枝,放着她绣的剑穗的残片,还有一沓厚厚的信,信的封面,都写着她的名字,却都没有寄出。
最上面的一封信,是陆峥的绝笔。
“明华吾爱: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在九泉之下。抱歉,没能遵守承诺,陪你看玉兰花,陪你教逐风,陪你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北疆的战事,比我信里写的要艰难得多。蛮族的兵力远超我们的预料,粮草紧缺,将士们伤亡惨重。我知道,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写了很多信,让文书按时寄给你,我不想让你担心,不想让你难过。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躲在马车里,探头看我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那时候我就想,若是能护着你,让你永远这么开心,该多好。
我收到了你绣的剑穗,一直系在佩剑上,每次打仗的时候,摸到剑穗,就觉得有了勇气。我收到了你寄来的暖炉,揣在怀里,像是你在我身边一样温暖。我收到了你画的画,每次看的时候,都忍不住笑,觉得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很想再看看你,很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很想再跟你说说话。可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明华,别难过,别为我伤心。你是大晏最尊贵的公主,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应该有一个能陪你到老的人,而不是一个只能活在你记忆里的将军。
忘了我吧,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看每一年的玉兰花。
陆峥绝笔。”
明华拿着信,手指不停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后来的信字迹越来越潦草,为什么信纸上会有深色的痕迹,为什么他总说战事快平息了,却一直不回来。
她抱着锦盒,坐在宫门口的玉兰花树下,哭得撕心裂肺。满阶的玉兰花瓣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那沓厚厚的信上,像是在为她哀悼,为那个永远回不来的将军哀悼。
后来,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心疼得不行,想为陆峥追封爵位,想为明华指一门好亲事。可明华都拒绝了,她说:“父皇,我想一个人过。”
她搬到了京郊的静安寺附近,建了一座小院,院子里种满了玉兰花,种满了红梅。她把陆峥的信都放在锦盒里,每天都会拿出来读一遍,像是在和他说话。她学会了画猎鹰,画得栩栩如生,就像陆峥信里写的那样;她学会了做北疆的点心,虽然不如军营里的正宗,却也有几分味道;她还养了一只猎鹰,取名叫“逐风”,每天都会带着它去山上,像是在陪着陆峥巡营。
每年的暮春,玉兰花盛开的时候,明华都会坐在院子里,拿着陆峥的信,看着满院的落英,轻声说:“陆将军,你看,今年的玉兰花又开了,比去年开得更盛。我等你来陪我看,你怎么还不来呢?”
风从院子里吹过,带着玉兰的香气,像是在回答她的话,又像是在叹息。那沓厚厚的信,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泛黄,可信里的字迹,信里的情意,却永远留在了明华的心里,留在了那座种满了玉兰花的小院里,留在了三千里外的雁门关,留在了那个永远年轻的将军的记忆里。
雁书烬,情意燃,三千里路,一世牵挂,终究是,人已故,情难断,余生皆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