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鼓里
骑士老刘喉结如同卡着铁球般剧烈滚动,铠甲缝隙渗出的冷汗,将内衬晕染出蛛网般的深色痕迹。
他突然跨步上前,金属护腕撞出刺耳声响,整个人像张绷紧的强弩:“怎么会这样?陈前辈,你们是遭到了魔神皇的围攻吗?”
皱起的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眼底震颤着不敢置信的惊惶,仿佛看到了最不愿面对的噩梦成真。
陈子巅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残缺剑柄,本该镶嵌宝石的凹槽空荡荡泛着冷光。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却只微弱起伏,像台老旧风箱发出吱呀声响:“人族潜伏在魔族的探子,有奸细存在,传递了错误的情报。”
沙哑的嗓音像砂纸反复打磨生锈铁片,字字句句裹着浓稠的苦涩,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撕开未愈的伤口。
“我与猎魔之刃的团长老王判断失误。”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血迹,滴落在满是裂痕的地面。
即便如此,他仍固执地挺直脊背,枯枝在脚下被碾得粉碎:“误以为这是铲除星魔神瓦沙克的好时机,却没想到瓦沙克的重伤,不过是障眼法。”
“他和月魔神阿加雷斯埋伏在星魔宫内,等着我们前去自投罗网。”
说到最后,声音已低如蚊蝇,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余念夏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珠。
她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近日截获的密信残片——那些曾被忽视的零散信息,此刻正如同齿轮般严丝合缝地咬合。
树魔神布松的名字在舌尖打转,理智却如同一把铁钳,生生将话语钳制住。
要想揪出藏在阴影中的幕后黑手,必须让兄长继续蛰伏。
光凭布松,绝不可能撼动星魔宫固若金汤的兵力布防,背后那只操控全局的手,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危险。
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竟在毫厘间掀起足以倾覆人族防线的惊涛骇浪。
若不是白晔的令牌机缘巧合落入猎魔之刃手中,光心都那与枫秀神识紧密相连的防御阵法,凭借半神级别的敏锐警觉,任魔族大军如何强攻,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那层层叠叠的符文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又似天罗地网般的牢笼,唯有特定令牌才能短暂蒙蔽阵法感知,如今回想,这场溃败恰似老天爷精心设计的残酷戏码。
早在大婚前夕,枫秀便亲自出手加固阵法。
他指尖如蝶翼般快速游走,符文在虚空中闪烁幽蓝光芒,每一道纹路都倾注着他的神识之力。
这堪称铜墙铁壁的防护,本是万无一失的最后壁垒,却因一枚意外流转的令牌,瞬间成了形同虚设的摆设。
魔法师老王突然暴喝一声,铁钳般的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
沉闷的撞击声中,烛火剧烈摇晃,几乎就要熄灭:“狡猾的魔族!”
他脖颈青筋根根暴起,镜片后的双眼仿佛燃烧着两团怒火。
“定是他们暗中布下连环计,步步算计!”
陈子巅的手指机械地摩挲着腰间断剑,剑身上交错的裂痕还残留着暗红血迹。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声音像是从布满裂痕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此次,我能侥幸活着,是白雪骑士从中调和,其他同袍却都……”
说到“牺牲”二字,他猛然闭上双眼,颤抖的睫毛下渗出一滴浑浊的泪,仿佛又回到那尸山血海的战场,看到同袍们在他眼前倒下。
骑士老刘的铠甲随着动作发出细碎轻响,他微微俯身,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着陈子巅:“陈前辈,那白雪骑士的威名我听过,只是魔族向来睚眦必报,为何会放过您?”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剑柄,“哒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在推演着无数种暗藏杀机的可能。
陈子巅那如同枯枝般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抚过腰间残破的骑士徽章,金属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失去锋芒。
他嘴角用力扯出一抹弧度,却比哭还难看:“老朽这条命,值几千亿紫金币的赎金,这么划算的买卖,月魔神阿加雷斯自然放过我这个废人了。”
沙哑的声音里浸满自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仿佛讲述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众人听闻瞬间僵在原地,瞪大的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要知道,几千亿紫金币堆起来,高度足以将整座圣殿联盟的广场彻底掩埋。
在利益至上、精于算计的魔族眼中,一个被废去修为、再无战力的骑士。
又怎么能比得上那堆积如山、能让无数势力打破头争抢、为之疯狂的巨额财富?
阿加雷斯这算盘,打得简直比最精密的机械装置还要精明。
现场陷入短暂的死寂后,众人迅速反应过来,彼此对视一眼便围拢在一起商议。
王级猎魔团作为人族老牌劲旅,关键时刻展现出担当,当机立断决定承担起护送重任,务必先将陈子巅平安送回圣殿联盟。
而帅级六十四号猎魔团也在调配令下达的那一刻,队员们迅速行动起来,利落整编成护送队伍的中坚力量,铠甲碰撞声与武器出鞘声交织成紧张的战前韵律。
陈子巅没有丝毫犹豫,手掌快速一挥,直接甩出一百万功勋作为护送报酬。
龙皓晨作为团队代表,双手稳稳伸出,郑重接过四十万功勋的令牌。
与王级猎魔团共享任务,四成的报酬分配方案一公布,在场众人纷纷点头认可。
这笔丰厚到令人咋舌的奖励,既是对护送途中未知风险的高额补偿,更是对各团队实力的无声认可。
人群之中,余念夏轻轻蹙起眉头,精致的眉峰拧成个好看的结。
她刚从圣殿联盟错综复杂的纷争中脱身,身心俱疲。
如今又要马不停蹄地折返,这来回折腾的任务安排,让她心中腾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但军令如山,容不得半点违抗,她默默握紧腰间佩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将满心的不满和无奈,全都狠狠压进心底最深处。
夜风中飘来一声叹息,像幽灵般在营帐间游荡。不知是谁喉咙发紧,挤出一句:“哎!她就是一个劳碌命!”
这声音颤巍巍的,带着几分酸涩,裹着沉甸甸的无奈,轻飘飘散在尘土里,却像巨石般砸得人心口生疼,道尽了命运翻云覆雨的无常。
马蹄铁不断撞击碎石,迸溅出串串火星。
车轮碾过坑洼路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十天十夜,众人马不停蹄。
铠甲早已蒙上厚厚的尘土,坐骑喘着粗气,鼻孔喷出的白气都透着疲惫。
当那道横亘天地间的黑色城墙轮廓映入眼帘,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魔族与人族的交界到了,再往前,便是镇南关那森然矗立的关隘。
选择这里,是生死攸关的抉择:陈子巅看似平静的呼吸下,暗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致命伤势,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像是逼近死亡的倒计时。
司马仙手指死死扣住陈子巅的手腕,眉头拧成疙瘩,额角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在衣襟晕开深色痕迹。
王级猎魔团的牧师掌心腾起的治疗光芒忽明忽暗,像风中摇曳的残烛,最终无力地垂落。
他们面对的,是连顶级治愈术都无可奈何的惨烈创伤。
近乎自爆的攻击,让陈子巅的生命力如决堤洪水般流逝,经络千疮百孔,每一寸肌理都如同被无数钝刀反复绞割。
哪怕最轻微的动作,都能让他疼得浑身剧烈颤抖。
也难怪他自嘲沦为废人,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的灰暗。
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终于步履踉跄地抵达镇南关。
牧师总殿殿主凌笑远远瞥见担架上的身影,呼吸猛地一滞。
他跌跌撞撞冲上前,绣着金边的法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颤抖的手指停在陈子巅破碎的铠甲上方,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前辈,魔神之陨的其他前辈呢?”
尾音发颤,仿佛害怕问出那个可怕的答案。
陈子巅青筋暴起的双手狠狠捂住脸庞,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像受伤的困兽低吼:“他们都牺牲了。”
沙哑嗓音撕裂空气,每个字都裹着破碎胸腔里溢出的绝望,听得人脊背发凉。
常言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往日在小辈面前,他如巍峨山岳般撑着威严,将悲伤痛苦死死锁进心底最深处。
可此刻对上凌笑的目光,那道紧绷多年的情绪防线轰然崩塌。
他剧烈颤抖着,佝偻的脊背不住抽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愧疚的浪潮吞噬:“小凌,我对不起你曾祖,我怎么就没跟着一起死了呢!”
字字带血,积压多年的悔恨如决堤洪水倾泻而出。
“他们在九泉之下,该多么孤独啊!”
陈子巅猛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灰暗天空,干裂的嘴唇不停哆嗦,仿佛能穿透云层看见逝去的同伴。
短暂沉默后,他突然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绷带:“可我这条命,是白雪用月瑶商会未来三十年的三成利润换来的,我不能就这样没有价值的死去了。”
每吐一个字,喉结都剧烈滚动,像是在和命运做着最后的拉扯。
余念夏与龙皓晨屏息静立,眼前景象让他们瞳孔骤缩。
那个平日谈笑间定乾坤的强者,此刻却如迷途孩童般无助崩溃。
余念夏胸腔里翻涌着复杂情绪,既为前辈的遭遇揪心,又被他卸下防备后的脆弱震撼,喉头像被无形丝线勒住,堵得发慌却说不出半句话。
余念夏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攥紧,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皮肉里。
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在她内心激烈交锋,像两头困兽疯狂撕扯——那些马革裹尸的猎魔团成员,他们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的身影,让她胸膛里翻涌着滚烫的钦佩,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都如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脏。
可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切换视角,作为与魔族有着隐秘牵连的人,理智告诉她魔神之陨的覆灭是魔族的重大利好。
这份理性认知却被酸涩的情绪无情碾压,胸腔里堵得发慌,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龙皓晨脚下微动,迅速上前半步,手掌稳稳搭在陈子巅不住颤抖的肩头。
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残破铠甲上的凹痕,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里满是力量:“陈前辈,您要振作起来,魔神之陨的前辈们,肯定不愿看到您这般颓唐,自怨自艾。”
他的目光灼灼,试图用这细微动作传递支撑对方的力量。
凌笑僵立原地,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蜿蜒滑落,在衣领晕开深色痕迹。
作为魔神之陨牧师的曾孙,他整个人深陷在失去至亲的痛苦泥潭中,眼神涣散,无法自拔。
直到龙皓晨的话语如利剑劈开混沌,他才猛地一颤,颤抖着扯起衣袖胡乱擦拭眼眶,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皓晨说的对,您要振作起来,曾祖定然不想看到您自暴自弃。”
话未说完,又一阵哽咽冲上喉头,让后半句变得断断续续。
余念夏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向前迈出一步,将事情经过如竹筒倒豆子般细细道来。
随着她的讲述,凌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又渐渐转为铁青。
他双手死死攥住腰间牧杖,指节暴起青筋,杖头镶嵌的宝石在挤压下发出咯咯脆响。
当“情报出了问题”几个字钻进耳朵,他猛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声音都变了调:“情报出错?这怎么可能!”
凌笑眉头如铁钳般死死拧成“川”字,眼底翻涌的警惕暗芒几乎凝成实质:“魔族之中,能摸到魔神情报的人族潜伏者,哪个不是在腥风血雨里浸了十年八年的老骨头?”
他猛地攥紧腰间牧杖,杖头符文随动作明灭不定,“一旦这些人反水,咱们的情报网就像被白蚁蛀空的百年巨木,表面看着挺威风,实则踹一脚就塌!”
“必须立刻、马上启动筛查,把那些吃里扒外的蛀虫全揪出来!”
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每个字都裹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这团疑云在他心里盘桓已久,像颗扎进肉里的锈钉。
多少次深夜复盘情报,那些对不上的时间线、莫名消失的联络人,都在提醒他——暗流之下,必有背叛。
可没有实锤,这些猜测就像卡在喉咙里的碎玻璃,咽不下、吐不出,只能生生磨着他的神经。
记忆突然闪回火烧粮草大营那夜。圣月当时“嚯”地掀翻手边茶盏,青瓷碎片在地上炸开,惊得满座大佬齐齐变色。
那位向来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老牌强者,脖颈青筋暴起,几乎是嘶吼着拍案:“月瑶商会大小姐余念夏什么人?那是能单枪匹马闯进魔窟的狠角色!”
“人家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参战,某些人倒好,转头就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说商会给假情报,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谁家千金会拿命做局?”
余念夏垂眸盯着交叠的手指,骨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褶皱,仿佛要将那布料揉出裂痕。
“月魔王妃特意托心腹辗转带话给白雪骑士,字字咬得极重——这次血洗猎魔团的行动,是树魔神布松在背后捣鬼。”
她忽然抬起眼,目光如淬了毒的匕首。
“本来阿加雷斯和瓦沙克只是顺路,赶着去参加魔神皇枫秀的大婚,谁能想到踏进星魔宫就成了替罪羊。”
尾音冷得像冰棱,在空气里划出刺耳的颤音。
“这话从阿加雷斯嘴里吐出来时,眼神飘忽得厉害。”
她指尖突然重重叩击桌面,惊得烛火猛地一跳。
“白雪骑士混迹情报场二十年,当场就嗅出三分假七分真——可信度,他拍着胸脯说有七成。”
话音未落,余念夏突然嗤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碎冰般的嘲讽。
“好一招借刀杀人!布松把两大猎魔团的覆灭,当成给枫秀的贺礼。”
“算盘倒是打得精,可惜漏算了阿加雷斯和瓦沙克的獠牙。”
她突然起身,裙裾扫过地面发出猎猎声响。
“现在魔族高层乱成沸鼎,树魔神的亲信被清算,布松的老巢都被掀了个底朝天——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子巅猛地起身,腰间佩剑撞在桌角发出清鸣;凌笑更是直接掀翻座椅,木屑飞溅间两人异口同声:“你说什么?树魔神死了?”
他们瞳孔骤缩,仿佛听到了最荒诞的噩梦。
余念夏歪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指尖慢悠悠划过桌面裂纹。
“凌殿主还蒙在鼓里?”
她突然凑近,压低的声音却像惊雷。
“月瑶商会的情报网三天前就截获密报,白纸黑字写着——树魔神布松,被星魔神瓦沙克亲手拧断了脖子。”
尾音落下时,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桌面,在木纹里留下五道月牙形的白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