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小
谢梨的脚伤终是痊愈了,行走间虽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滞涩,但已无大碍。困于府中多日,乍一解脱,那高墙深院便愈发显得沉寂压抑,仿佛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带着空洞的回响。
恰在此时,旧友陈璟的帖子递到了梨香苑。鎏金的笺纸,字迹洒脱飞扬,邀她往碧波湖游船赏景,散心解郁。
谢梨本心绪寥落,对外出游玩的兴致缺缺。但指尖摩挲着那光滑的笺纸,想起少时无忧无虑、受他诸多照拂的情谊,实在不忍一再拂了这位多年未见、真心惦念她的兄长的好意。几番犹豫,终究还是提笔回了帖,应了下来。
这日天光晴好,碧空如洗。画舫悠悠行驶在碧波湖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橹声欸乃,荡开圈圈涟漪。两岸垂柳依依,翠色欲流,柔软的枝条偶尔轻拂过水面,撩起细微的声响。暖风裹挟着湖中初绽荷花的清甜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陈璟一身湖蓝色锦袍,兴致极高,坐在她对面的雕花木椅上,眉飞色舞地与她说着这些年在行军打仗的趣事……他口才便给,描述生动,试图驱散她眉宇间那抹若有似无、挥之不去的轻愁。
谢梨安静地听着,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偶尔配合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作为回应。然而,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了陈璟的肩头,投向远处水天一色的迷茫处,心神似乎也随之飘向了渺远的地方。湖光山色虽美,却似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难以真正触及她那片早已枯竭沉寂的心湖。
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另一艘更为精致华美的双层画舫自侧面缓缓靠近。那船雕梁画栋,纱幔轻扬,颇为气派。船头立着一人,身着雨过天青色云纹长衫,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松,正负手望着远方湖景,侧脸轮廓在明媚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当两船距离渐近,足以让谢梨看清那人微抿的唇线与下颌的弧度时,她握着象牙骨团扇的手指下意识猛地收紧,指尖微微泛白。唇角那抹勉力维持的、社交性的浅淡笑意瞬间凝固,继而消失无踪,脸色也微微白了些许。
怎么……竟又是他?
苏珩。
谢梨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和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无力感。京城地界如此之大,勋贵官眷、平民百姓何止百万,为何偏偏仿佛走到哪里都能与他撞见?从城南花林到玲珑阁,从郊外小径到这碧波湖上,这接二连三的“巧合”多得已令人心惊,让她无所适从,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惑。
似乎是察觉到旁人的注视,苏珩倏然转过头来。目光先是略带探寻地掠过谢梨对面的陈璟,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眸便精准地落在了谢梨身上。
他眼中也极快地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讶异,旋即这讶异便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糅合了了然与些许难以名状情绪的神色。他并未贸然开口,只隔着一段水面,朝着谢梨的方向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得体,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璟自然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画舫上的不速之客,以及谢梨瞬间变得极不自然、甚至隐隐透出苍白的脸色。
他仔细看了看苏珩的相貌,心中猛地一个咯噔,眼中掠过极大的惊诧与深深的探究。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难掩疑惑地问道:“阿梨,他怎……”他怎么会和沈澂长得如此相像?这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顿住。
谢梨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垂下,遮掩住眸中翻涌的慌乱与痛色。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与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叫苏珩,是……是近日才在京中出现的……并非……并非沈澂。”最后那个名字,她说得极轻,几乎消散在风里,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脆弱。
她此刻只盼着那艘华丽的画舫能加快速度,尽快驶离,让这场令人心神不宁的尴尬偶遇尽快结束。
然而,命运似乎偏生要与她作对。两艘画舫因着航道和观赏最佳景致的缘故,竟不紧不慢地并行了一段不短的距离。虽隔着一段粼粼的水波,寻常交谈需提高声音方能让对方听见,但彼此的存在感却因此刻诡异的“同行”而变得无比鲜明,无法忽视。
谢梨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另一艘画舫上的、与沈澂极为相似的目光,时不时地、若有实质般地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不愿、也不敢去深究的复杂情绪。
这让她如坐针毡,脊背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先前被陈璟趣事稍稍驱散的阴郁心情荡然无存。只觉得这湖上的熏风也变得滞重起来,裹挟着水汽闷闷地压在心口,吹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靠岸离去。
她忍不住在心中无声叹息,一股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京城……当真如此之小吗?小到转圜之间尽是故人阴影?还是说,有些人,有些事,一旦猝不及防地闯入生命,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再也难以避开,只能被迫随着水波起伏,身不由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