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相通

自那日从赵姐姐处得了“妙计”,谢梨回到侯府,便如同得了什么重大使命般,立刻唤来丫鬟,翻找出最新的花样图册,仔仔细细地挑选起来。

“这个鸳鸯戏水会不会太直白了?”

“这个喜上梅梢又好像太喜庆了……”

“嗯……这个简单的祥云纹配几片梨花瓣,又雅致又特别,先生应该会喜欢!”

选定花样后,她立刻让丫鬟找来最好的杭绸和丝线,当晚便迫不及待地开工了。她女红手艺只能算寻常,又许久未动针线,绣得颇为吃力。但她极有耐心,也极认真,一针一线都凝聚着难以言说的羞涩与期待。

烛火燃至深夜,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却不肯停下。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声(凌晨一点),她才终于绣完了最后一针,打了个精巧的结。

一个浅青色底、绣着银色祥云与粉色梨花瓣的香囊静静躺在掌心,针脚虽不如绣娘细腻,却处处透着用心。她小心地装入早已备好的、先生常用的清冽梨花香料,轻轻嗅了嗅,满意地笑了,这才感到浓浓的倦意袭来。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谢梨便强撑着爬了起来。因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但她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坐在梳妆镜前,仔仔细细地打扮自己。特意选了新做的粉蓝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又难得地抿了嫣红的桃花口脂,让原本因熬夜而有些苍白的小脸瞬间明艳起来。

她在首饰盒里挑拣了半天,拿起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又换成一对白玉梨花簪,反复比划,总觉得不够好,最终选了一支简单的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斜斜插在鬓边,既清雅又不失少女的娇俏。

打扮停当,她连早膳都顾不上用,便揣着那个精心准备的香囊,早早地来到了平日授课的水榭亭中等候。她设想了好几种送出香囊时的说辞,心跳快得像是要擂鼓。

可是,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加之昨夜实在睡得太少,清晨的空气又带着凉意,她抱着手臂,起初还强打着精神,后来便忍不住开始小鸡啄米般点头,最终竟倚着亭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丫鬟极轻的呼唤:“小姐,小姐?沈先生来了。”

谢梨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还有些迷蒙的视线里,赫然出现了那道熟悉的青衫身影——沈澂已经到了,正站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温和地看着她,似乎是不忍打扰她的浅眠。

“先生!”谢梨瞬间清醒,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慌忙站起身,因起得太急,甚至还微微晃了一下。她想到自己方才打瞌睡的窘态可能被先生看了去,更是羞得无地自容,连耳根都红透了。

沈澂看着她这般慌乱羞涩的模样,目光掠过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和衣裙,最后落在她眼底那抹淡淡的、脂粉都快遮不住的乌青之上,不由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心疼:“小姐早上好。可是昨夜未曾安睡?眼下似乎有些倦色。”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被他如此直接地点破,谢梨更是心跳如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支支吾吾道:“啊……还、还好……就是……就是睡不着,找了点事情做……”

她越说声音越小,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袖,鼓足了勇气,才从袖中取出那个被她握得温热的香囊,递到沈澂面前,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满满的期待和忐忑:

“先生……我、我昨日闲着无事,绣了个香囊……里面装的是您常用的梨花香……绣得不好……希望、希望先生不要嫌弃……”

那枚浅青色的香囊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掌心,银色祥云与粉色梨花瓣交织,针脚虽略显稚嫩,却透着一股笨拙的真诚和难以言喻的亲昵。

沈澂的目光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香囊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呼吸都漏了一拍。

小姐亲手绣的香囊……送给他……

他并非懵懂无知,早已清晰地感知到少女那日益分明的情愫,而他自己那颗冰封的心,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为她融化、悸动。正因如此,他才更深刻地明白这枚香囊所代表的含义——这已近乎是一种直白而勇敢的示好。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不能收!

他身份卑微,如何能承受侯府千金如此厚重的心意?

她年纪尚小,或许只是一时迷恋,他若回应,便是趁人之危,更是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侯爷夫人的宽容,世子的敌意……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必须克制,必须远离。

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早已练习过千百次的、温和却疏离的拒绝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她的脸上——那精心涂抹却难掩倦怠的妆容,那眼底清晰的乌青,那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睫毛,还有那低垂的、仿佛等待审判般的、脆弱又执拗的脖颈……

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熬夜赶制出这个香囊,又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在此等候。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沉默中,谢梨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迟疑。

期待的光芒渐渐从她眼中黯淡下去,羞涩的红晕褪去,换上了一种受伤的苍白。她举着香囊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开始发凉。他……是不喜欢吗?还是觉得她唐突了?他果然……对她并没有那样的心思吗?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鼻尖一酸,眼眶迅速泛红,一层晶莹的水光蒙上了那双原本亮晶晶的眸子,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沈澂将她所有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从满怀期待到失落,从羞涩到受伤,再到那强忍泪水的脆弱……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是一根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理智的防线。

他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身份差距、未来艰险,在她此刻的眼泪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是一种残忍。

他怎能如此伤她的心?怎能辜负她这片赤诚的、小心翼翼的真心?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小心翼翼地、仿佛接过什么稀世珍宝般,从她微凉的手中接过了那枚香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很好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刚刚经历过内心风暴后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无比的认真和一种郑重的承诺,“祥云和梨花……绣得很精巧,小姐费心了。沈某……很喜欢。”

香囊落入他掌心的那一刻,谢梨猛地抬起头,蓄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但她看到的,不再是犹豫和拒绝,而是先生温和的、带着怜惜和歉意的目光,以及他紧紧握住香囊的手。

委屈和伤心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安心取代,她破涕为笑,连忙用手背擦去眼泪,声音还带着哭腔,却满是欢喜:“先生喜欢就好!我……我以后还可以给先生绣!”

沈澂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照进了暖阳,却又伴随着更深重的忧虑与负罪感。他握紧了手中仿佛带着温度的香囊,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嗯。只是下次……不要再熬夜了,伤眼睛。”

水榭周围安静下来,唯有风过荷叶的轻响。那枚小小的香囊,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将两人之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悄然捅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蜜又酸涩的、名为“心意相通却前路未卜”的复杂气息。沈澂知道,从他接过香囊的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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