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花
夕阳如同一抹残血,染红了雨林层层叠叠的树冠。
我睁开眼,第一个钻入鼻腔的不是潮湿腐烂的草木气息,而是一股熟悉的、带着焦糊味的食物香气——是胖子又在捣鼓他那套野外厨艺了。
试图坐起来时,全身骨骼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酸胀刺痛的感觉从每一处关节缝隙里渗出来。
这感觉不像睡了一觉,倒像是刚从坟墓里被重新刨出来,这具身体对“活着”这件事还充满生疏的抵触。
我咬着牙,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视线有些模糊地投向篝火方向。
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两个身影。
胖子盘腿坐着,正对着火堆搅和一锅糊状物。
另一边,张起灵安静地靠在背囊上,侧脸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却依旧透着冷玉般的疏离感。
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胖子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故作轻松的打探。
“……所以说小哥,这事儿真不能让天真知道,就他那驴脾气,知道了非炸了不可,肯定不管不顾往里冲……”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来了。
即便重来一次,有些对话还是会以类似的方式上演。
但这一次,我知道胖子隐瞒的绝不止是“三叔留言”那么简单。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和今生一路走来的细节在我脑中飞速碰撞拼接——那些多出来的、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营地撤离时不自然的“从容”,还有……某些被忽略的、关于“它”的痕迹。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关节的酸软让我动作狼狈。
听到动静,胖子猛地回头,脸上瞬间堆起夸张的笑容:“哎哟!我们天真醒啦?快来快来,胖爷我给你留了精华版压缩饼干糊,十全大补!”
我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直接靠坐在一块滚烫的石头上,喘匀了气才盯着他:“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或许是刚醒,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冷硬。
胖子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想糊弄:“啥?我说你不能累着!你这耳朵怎么还不好使了?”
“放屁!”我没什么力气,但语气寸步不让,“胖子,别跟我来三叔那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知道我的,要么现在说清楚,要么我现在就拖着这散架的身体自己去找。我说到做到。”
我死死盯着他,目光里的东西让胖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
我清楚他,他不是能硬扛到底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氛围下。
胖子下意识瞥了一眼张起灵,后者依旧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但我捕捉到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胖子挠挠头,啐了一口:“妈的,你小子现在越来越难糊弄了。行行行,胖爷我服了你了,跟我来。”
他搀起我,走到一处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
那里的石台表面被清理过,原本散落的文件被整齐叠放在一边。
胖子拿起矿灯,光束打在粗糙的岩石表面——
那行熟悉的、用炭笔草草写就的字迹撞入眼帘:
「我们已找到王母宫入口,入之绝无返途,自此永别,心愿将了,无憾勿念。 且此地危险,你们速走勿留。」
是三叔的笔迹,没错。甚至比记忆里更潦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胖子在旁边絮絮叨叨:“……收拾东西时发现的,怕你看了受不了……你三叔这……”
我看着那行字,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没有预想中的撕裂般的痛苦或恐慌,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担忧早在漫长而重复的追逐和无数次生死交错中被磨砺成了别的东西。
死亡在这里太常见了,常见到我已经接受了包括我自己在内任何人都可能突然消失的概率。
三叔的选择,在我此刻看来,甚至带着一种效率至上的冷酷合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并试图以最低成本处理掉我这个“累赘”。
“我没事。”我打断胖子酝酿中的安慰,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我只是在想,入口在哪儿。”
胖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他张了张嘴,看向张起灵,试图寻求支援:“小哥,你说咱们四周找找线索,兴许……”
“找不到。”张起灵的声音清冷,像玉石轻叩,“吴三省留下这些字,就有把握我们找不到。”
“为啥?”胖子不服。
张起灵的视线终于从跳跃的火苗上抬起,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沉静,却像能穿透我故作镇定的外壳:“他不想吴邪跟去。如果入口容易发现,他不会多此一举留话。既然留了,要么入口极难发现,要么,发现了也进不去。”
他说得对。
我移开视线,避免与他对视太久。
重生带来的先知,在此刻更像一种沉重的负担,我知道的远比表现出来的多,但无法宣之于口。
而且,张起灵的目光总让我有种被看透的错觉,心底某些被严密封锁的情绪蠢蠢欲动,这感觉让我不安。
“不过,”张起灵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要找到,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整个营地,“而且,这里不对劲。不像是单纯撤走。吴三省的话,未必全真。”
他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营地的异常:过多满载的背包、散落各处的个人物品、缺乏真正撤离时应有的精简痕迹。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敲在点上。
我听着,配合着脑中前世的记忆碎片,一个更凶险的画面逐渐拼凑起来——绝不是和平告别,而是经历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减员。
“……意味着,很多人死了。”胖子最终说出了那个结论,气氛陡然凝滞。
“死在这里,或者附近。”我接话,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某种突变。发生在他们扎营之后。”
讨论的方向开始转向推测那场“突变”的性质。
胖子提到了蛇,又炫耀似的展示了他和张起灵搞来的几桶淤泥,声称能防蛇。
但我心里清楚,危险远不止来自那些蛇。
有些东西,是淤泥防不住的。
“今晚我守全夜。”张起灵的声音不容置疑,终结了关于守夜的讨论,“你们休息。”
我和胖子都看向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将独自面对所有潜在的危险。
夜深了。
雨林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低鸣。
胖子心大,没多久就在帐篷里鼾声如雷。
我却毫无睡意,身上的酸痛和脑中的思绪一样纷乱嘈杂。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丝凉风灌入。张起灵侧身进来,手里拿着一节竹筒,里面是捣好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深绿色药泥。
“衣服脱了。”他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喝水”。
我愣了一下:“干嘛?”
“化瘀。”他晃了晃竹筒,视线落在我脖颈和肩膀僵硬的连接处,“你肌肉绷得太紧,明天动不了。”
我有点尴尬。
虽然一路上磕磕碰碰,互相处理伤口也是常事,但在逼仄的帐篷里,被他盯着脱衣服上药,感觉总是怪怪的。
尤其是……最近我越来越难以坦然地面对他这种纯粹的、不掺杂质(至少在我看来)的靠近。
“不用了小哥,我睡一觉就好……”我试图拒绝。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我后面的话自动消音。
僵持了几秒,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背对他,把上衣脱到腰际。
夜晚的空气接触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他的指尖沾着冰凉的药泥,猝不及防地按上我后颈僵硬的肌肉。
我猛地抽了口气,身体瞬间绷紧。
“放松。”他的声音几乎贴着我耳后响起,低沉的气音搔刮着鼓膜。
我怎么可能放松得了?
他的手指带着练家子特有的力道和精准,按压着酸胀痛楚的穴位,每一次揉捏都像带电,酥麻和刺痛交织着窜过我的神经末梢。
药泥辛辣清凉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要盖过他身上那种极淡的、像是冷雨洗过的石头和旧血混合的味道——一种我异常熟悉,此刻却觉得有点窒息的气息。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擦过我的皮肤,感觉到他呼吸时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肩胛。
帐篷里太安静了,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声撞击着耳膜,响得吓人。
我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奇怪的声音,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指尖用力掐进掌心。
这绝对不是因为疼痛。
是一种更陌生、更让人无措的反应。
身体内部像是被点了一把火,烧得我口干舌燥,思绪混乱。
我拼命告诉自己这是直男之间正常的互助——可理智在身体最本能的反馈面前节节败退。
他的手掌偶尔会滑到我的侧腰,或是因为用力而按压到我的脊椎骨节。
每一次更广泛的接触都让我像过电一样轻微颤抖。我甚至可耻地感觉到某种燥热在下腹汇聚。
该死!我一定是累疯了,或者被这雨林的瘴气搞坏了脑子。
他是张起灵!
是哥们!
是兄弟!
我疯狂地在心里强调,试图压下那股荒谬绝伦的躁动。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或暧昧,一如既往地高效直接,目的明确。
可正是这种心无旁骛的触碰,在这种密闭私密的空间里,对我而言却成了最磨人的酷刑。
仿佛他每一个冷静理智的动作,都在反向勾勒出我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混乱滚烫的涟漪。
“转过来。”他处理完我背部的伤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我僵硬得像块石头,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转过身。
帐篷里光线昏暗,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眼底映着一点点从帘子缝隙透进来的微光,深不见底。
他的目光落在我胸前和手臂几处明显的淤青上,然后沾了新的药泥,开始涂抹。
当他的指尖碰到我胸口皮肤时,我几乎要弹起来,呼吸猛地一窒。
手指沾着药泥,在淤青处缓缓打圈,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化开皮下凝滞的血气。
掌心贴紧肌肤,沿着肌理推揉,偶尔滑过胸口时,指腹会不经意蹭到那处敏感的凸起,惹得我呼吸微微一滞。
周围的软肉被按压得微微发烫,泛着淡淡的红,像是被热气熏过一般。
每一次揉捏,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指尖偶尔擦过,又很快移开,像是怕惊扰什么。
药香混着体温,在肌肤间蒸腾出微妙的暖意,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深,仿佛不只是为了散瘀,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偶尔力道稍重,便带出一声我低低的抽气,随即又恢复成轻柔的抚触,仿佛刚刚的失手只是错觉。
可我那泛红的耳根和略微加快的呼吸,却暴露了此刻的暧昧。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一过程格外的漫长。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过度紧张,抬眼看了我一下。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情绪,我却觉得无所遁形。
“很疼?”他问。
“……还,还行。”我声音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没再问,继续手上的动作。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道似乎放轻了一点。
指腹划过我锁骨下方的一处擦伤,缓慢地、几乎是轻柔地打圈揉开淤血。
那细微的、近乎怜惜的力度差别,像一根羽毛狠狠搔过我的心尖。
我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烫得吓人。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想问他,张起灵,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但最终,我只是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把头扭向一边,任由那种无声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暧昧和恐慌,在弥漫着草药苦香的空气里疯狂滋长。
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根本无意?
而我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反应,又他妈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