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理智
我们活动开手脚,开始爬树。
树干覆满湿滑苔藓,落脚点虽多,却得十二万分小心,稍有不稳就可能一路滑坠。
爬得步步惊心,如同在拆一颗老式地雷。
好不容易攀到潘子所在的位置——树冠下方枝杈稍疏、雾气略淡处。
这树极高,头顶是雾里透出的毛月亮。
高原的月光邪性地亮,竟能刺破薄雾洒下昏糊的光,照得四下影影绰绰。
晦涩的白光下,勉强能辨出周遭树木的轮廓,细节全被翻涌的雾气吞没。
我们继续向上,爬到树顶观察。这次阿宁没死,自然不会有她的尸身成为野鸡脖子的诱饵。
少了这关键一环,前路必然更凶险叵测,但也意味着少了一重致命的陷阱,算是祸福相依。
“啧,这操蛋的雾,糊得跟胖爷我八百年没擦的眼镜片儿似的,三爷他们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胖子扒着湿漉漉的树干,望着浓得化不开的雾,骂骂咧咧。
知道没有阿宁尸体,也就没了那道诱人的影子,我正欲收回目光,眼神却猛地钉死在一处。
那影子又出现了。
不,不一样。
这道身影更高大魁梧,轮廓分明是个男人。
乍看之下,真像个人立在雾里。
但我心里雪亮。因为我看见了支撑那“人形”的基底——一截半朽的湿木上,密密麻麻盘踞、绞缠着成堆的野鸡脖子!
它们冰冷滑腻的蛇身疯狂蠕动着,堆叠、扭曲,以一种令人作呕的精准,硬生生拼凑出一个我追寻了半生、刻进骨髓里的轮廓。
吴三省?
不,也可能是解连环。这趟浑水,一直是解连环顶着三叔的名号在搅动。
潘子顺着我凝滞的目光望去,眯起眼,鹰隼般的视线努力穿透雾气。
胖子也察觉气氛骤变,跟着望去,压低嗓子,喉头滚动:“天真……是你三叔?”
我摇头,斩钉截铁,但理由必须合乎“常理”:“不可能。
我们是奔着红烟来找三叔的,他那头放烟,情况必然火烧眉毛,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反过头来找我们?
就算他解决了麻烦,也绝不可能单枪匹马摸到这鬼地方,至少得带三五个伙计,一个人,只会是死。”
潘子重重点头,眼神锐利如刀:“小三爷说得对。三爷行事,从不托大。”
阿宁没说话,紧抿着唇,目光死死锁住雾中那诡异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在匕首柄上收紧。
胖子搓了搓下巴,咂摸了一下:“是这么个理儿……可那他妈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依旧死死盯着。
就在这时,那“人影”动了。
堆叠的蛇身在雾气里不自然地起伏,发出一种湿黏、滞涩的怪声,如同溺毙者在水底开口:“小邪……是我。”
话音未落,蛇群一阵剧烈蠕动,调整着姿势,那声音竟又挤出几分刻意模仿的急促:“别愣着!快下来!红烟是幌子!下面安全!我找了你们半天了……”
尾音拖得极长,在死寂的雾林里扩散开,末尾隐约泄露出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嘶嘶”气音。
蛇身堆成的轮廓猛地向前倾了倾,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催促。
“潘子!胖子!都下来!再磨蹭,后面那些东西就追上了!”
模仿得堪称惟妙惟肖,连那份“焦急”都学了个七八分。
可越是像,骨子里那股非人的、冰冷的怪异感就越是刺骨。
我们三人目光瞬间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杀意。
我无声地用口型吐出那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棱:“野、鸡、脖、子。”
气氛瞬间凝固,空气仿佛都结了冰碴子。
阿宁握着匕首的指节捏得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她死死盯住那道模糊的影子,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明悟的寒意——这东西,是冲她来的!
那黑影开始膨胀、逼近。
它“走”路的姿势诡异到令人头皮炸裂。
活像一个被抽了全身筋骨的醉汉,又像一个刚学会用木偶线操纵身体的蹩脚傀儡师,每一步都透着无法言喻的扭曲和别扭。
几十条野鸡脖子绞紧成粗壮的“腿”,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外层的蛇鳞刮擦腐木和湿泥,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沙沙…”声,如同拖着无数条生锈的铁链在泥沼里跋涉。
那“腿”走一步就往旁边狠狠一趔趄,眼看就要散架崩解,却又在最后一刻猛地一拧、一拽,硬生生把歪倒的“身体”扯回来。
上半身更是邪性,“肩膀”高低不平,左边刚塌陷下去,右边又诡异地鼓胀起来,仿佛里面的蛇群在疯狂地相互推挤、填补,却始终无法构成一个稳定的“人”形。
最让人心底发毛的是那颗“头”。
明明是无数蛇头攒动、蛇身盘绕出的粗糙轮廓,却偏要模仿人类转头的动作。
转得极慢,幅度却大得夸张。
蛇身在摩擦中不断变换位置,偶尔露出底下更深层、更密集蠕动的蛇鳞,在毛月亮惨淡的青光下,泛着湿冷幽暗的色泽。
它走几步,会突兀地停顿一下。
那瞬间的静止,比它扭曲的移动更令人窒息——就像一个彻底忘记了自己该是什么模样的怪物,正在笨拙地、徒劳地拼凑着记忆中关于“行走”的碎片。
一阵阴风吹过,外层几条蛇被吹得歪斜,暴露出底下空洞的、由蛇身缝隙构成的黑暗。
那“身体”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凹陷下去一大块,随即又被后方汹涌填补上来的蛇群迅速撑起、填满。
它就这样,一下,又一下,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令人绝望的、非要将人拖入深渊的执拗,从浓雾深处缓缓“走”来。
像一个从远古噩梦中爬出、早已忘却了行走为何物的幽影。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冷得像西王母地宫深处的寒玉。
左手下意识地蜷起,指腹下是之前割开的伤口,隐痛传来。但我没有去挤压它制造更多血液。
而是极其冷静地、缓缓地从冲锋衣最内侧、紧贴心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密封玻璃瓶。
暗红色的液体在里面微微晃动——这是我一路流出的血,在无人注意时,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
保命的底牌。
右手无声地滑出那柄贴身的小白狗腿。乌兹钢锻造的短刃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微光。
刀身靠近护手处,还残留着几道早已干涸发黑的陈旧血痕——我自己的血。这东西很特殊,也很金贵,用一点少一点,能省则省。
蛇群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对它们而言既致命又充满致命诱惑的气味。
那“人影”的脚步明显顿住,堆叠的蛇身出现一阵不安的躁动,外层几条蛇甚至昂起了头,分叉的信子急促吞吐。
但它们终究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压制下去,依旧顽固地、歪歪扭扭地向我们所在的大树靠近。
我心里清楚得很。
目前我血液里蕴含的那种“东西”,浓度还远远不够。
远达不到闷油瓶那种仅仅凭自身存在的气息,就能让毒虫邪物退避三舍的境界。
但这只是暂时的。
从我小腹上悄然浮现的纹身开始,到五感被不可思议地强化,体能耐力突破常理极限,再到如今这身血对蛇虫鼠蚁产生了显著的压制效果……以及那该死的、如同强效催化剂般的“催情”作用……一切都在悄然变化,向着更“非人”的方向稳步推进。
时间,某种意义上,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身诡异血脉带来的麻烦,目前看来,除了那个令人烦躁又危险的“副作用”,其余的,都是我在这个地狱里挣扎求存的资本。
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
阴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雾气中无声无息地弥漫、汇聚、挤压过来。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被包饺子了。
瓮中之鳖。
我猛地转向阿宁,眼神锐利如电,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那个小小的玻璃瓶朝她抛去:“阿宁!接住!拿稳了!护好你自己!” 声音斩钉截铁。
这世界运行着某种冰冷残酷的“规则”,为了修正“错误”的轨迹,它会不惜一切代价抹除她这个“变数”。
多给她一份保命的依仗,就多一分对抗那无形“修正力”的可能。
同时,我蜷紧的左手猛地发力!
指腹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撕裂!温热的、带着奇异腥甜气息的鲜血立刻涌出。
我动作快如闪电,将新鲜涌出的血液迅速、均匀地涂抹在小白狗腿冰凉的刀刃上。
浓烈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低头俯瞰下方。
翻滚的浓雾对潘子、胖子而言是绝望的屏障,但对我此刻被强化到极致的视觉来说,下方的地形、腐叶堆积的厚度、几处相对坚固的落脚点,甚至那些在雾气边缘若隐若现、蜿蜒逼近的蛇群阴影……都清晰得如同在日光下一般!
目光锁定一个点——一根斜伸出的粗壮枝桠,下方是相对厚实的腐殖层。
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任何预兆,我身体微弓,如同蓄满力的豹子,脚下一蹬,整个人朝着浓雾深处纵身跃下!
“疯子!吴邪你他妈不要命了——!!”阿宁尖利、愤怒到破音的嘶吼在头顶炸开,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一丝……颤抖?
她身体前冲,就要跟着往下跳。
但潘子的动作更快!
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扣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肩膀,硬生生将她钉在原地!
他脸上肌肉绷紧,眼中是压不住的怒火和深切的担忧,声音却强行稳住:“阿宁!冷静!听我说!小三爷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别添乱!”
他根本看不清我跳到了哪里,更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决绝。
然而,下方骤然加剧的、如同无数冰冷手指拂过皮肤的阴森气息,以及浓雾深处密集响起的“沙沙”声,已经像冰冷的铁锤砸在他心上——饺子皮,彻底合拢了!
“我操他姥姥的吴邪!!!你丫跳之前倒是放个屁啊!!下面是他妈龙潭还是蛇窝你倒是说一声啊!!!”胖子的咆哮声又急又怒,带着一种被兄弟抛下的恐慌和暴怒。
他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拼命瞪大眼睛想穿透浓雾,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可除了翻滚的灰白,什么也看不见。
他狠狠一拳砸在树干上,震落一片湿漉漉的苔藓。
我的身影,已然彻底被下方翻涌的、如同活物般的浓雾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