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
张起灵的身影从泥泞的雨幕中分离出来,几乎与周遭的腐叶烂泥融为一体。
他浑身裹满了泥浆,脸上更是污浊不堪,若非那双沉静如古井、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灼的眼睛过于熟悉,加上我对这段记忆刻骨铭心,换作以前那个愣头青的我,绝对认不出眼前这泥塑般的人是谁。
“小哥,你们……”我看着他,明知他这一身狼狈的缘由,却还是得装模作样地问一句。
话没说完,就被他截断了。
“你受伤了。”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我怔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点头。张起灵的眉头瞬间拧紧,目光锁在我随意包扎的手上。
那布条裹得潦草敷衍,血迹混着泥水洇开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布条边缘,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一点点揭开。
看着他专注而小心的样子,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我眯起眼,眉头微蹙,下唇轻轻咬住,刻意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
张起灵的动作果然一顿,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带着点审视,但手上的力道放得更轻了。
随着布条褪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暴露出来。
张起灵的气息骤然变冷,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他盯着伤口,语气是罕见的严厉:“你自己划的。”
依旧是肯定的语气。
我扯了扯嘴角,知道瞒不过,也没打算瞒,便轻轻点了下头。
张起灵不再说话,周身的气压却低得吓人。
他放下我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就扎进了旁边幽暗的树林。
我盯着他消失在雨林深处的背影,心里莫名有点虚。
但转念一想,这闷油瓶以前放血驱虫哪次不是干脆利落地给自己来一刀?
他心虚过吗?
没有。
那我心虚个什么劲儿?
这么一想,那点不自在立刻烟消云散。
不过伤口确实得处理。
我假意去翻背包,借着掩护,从空间里摸出一小瓶贴着标签的药粉。
刚拿出来,张起灵就回来了,手里攥着几株湿漉漉的草叶。
是止血生肌的草药。
这东西我认得,在野外,尤其缺医少药时,不认得这些就是拿命在赌。
“小哥……”
“上药。”他言简意赅。
“啊,我这儿有药。”我晃了晃瓶子。
“都用上。”他语气不容置喙,“好得快。”顿了顿,又补充,“布也得换。”
“哦,知道了小哥。”我顺从地伸出手,把药瓶也递给他。
张起灵蹲下来,开始专注地处理伤口。
他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稳定,先清理掉污血烂泥,撒上药粉,又仔细嚼碎了草药敷上,最后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
整个过程,旁边的胖子一直朝潘子挤眉弄眼,传递着无声的信息:‘老潘,瞅瞅,这情况……啧啧!’
潘子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神复杂地盯着张起灵给吴邪包扎的手,像是要把那画面从脑子里抠出去。
他猛地别过头,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湿漉漉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胖子被那动静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潘子,只见他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发颤,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胖子咂咂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局面,他胖子也没辙。
吴邪和张起灵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只要不瞎都感觉得出来,也就天真同志自个儿还懵懵懂懂。
阿宁靠在一棵大树根上,冷眼旁观。吴邪不是她们公司的人,他和张起灵是什么关系,她不关心。
只要不碍着她的事,不影响她的利益,爱怎么着怎么着。国外这种事多了去了,她司空见惯。
不过……她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吴邪这家伙,似乎压根没意识到?
张起灵包扎完,我识趣地低声道:“对不住啊小哥。”
算是为刚才的试探和隐瞒道歉。
接着,我像赔罪似的在背包里翻找,掏出几份自热米饭、一个鸡肉罐头和一瓶水,想了想,又塞给他一个紫米面包。
“自己划手确实不对,”我看着他接过食物,语气平静,带着点沙海归来的疲惫与直接,“下手没个轻重,划到大动脉就是找死。我知道错了。”
话锋一转,我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小哥,你刚才那么生气,应该也清楚拿刀划自己,在身上添伤口,是多危险的事吧?我说过你多少次了,猪肝汤也没少给你炖,可你听过吗?还是想划就划。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管?你也没那个立场管?所以,小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起灵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白强硬地反将一军,拿着面包的手顿在半空。
这么多年,放血驱邪对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质问过。
吴邪以前顶多是忧心忡忡地旁敲侧击,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近乎冷漠的强硬。
他抿紧了唇,一种陌生的、沉重的感觉堵在胸口。或许,是该有些改变了。
他抬眼看我,眼神依旧淡,但我却捕捉到里面一丝细微的震动。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吴邪,我明白了。以后不会了。之前……是我不好。”
胖子在一旁看着,心里莫名涌上一股老父亲般的欣慰,搓着手凑过来打圆场:“哎,这就对了嘛!都是过命的兄弟,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天真,你也是,劝小哥就劝呗,干嘛整得跟兴师问罪似的?还有你啊小哥,”胖子转向张起灵,语重心长,“不是胖爷说你,你以前那放血的架势,胖爷我看着都幻肢疼!好家伙,那血跟不要钱似的呲,哪回不是我们家天真眼巴巴给你收拾残局?”
张起灵想了想,确实如此,便默默点了点头。
胖子看他态度端正,满意地拍拍肚子,一副和事佬的架势:“行啦行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胖爷我心宽体胖,原谅你了!天真,你也别绷着了。”
胖子那副夸张的腔调和模样,瞬间冲淡了之前凝重的氛围。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连张起灵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只有潘子,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只觉得脑仁更疼了,他狠狠剜了胖子一眼,眼神里写满了“你这死胖子还添乱!”
“小哥,先吃饭吧。”我语气轻松了不少。
张起灵点点头,安静地开始吃东西。
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带着他一贯的沉静。
等他吃完,我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湿布擦手和脸,立刻切入正题:“小哥,说说情况?追出去之后怎么样?怎么找到我们的?”
虽然心知肚明,但对张起灵离开后的遭遇,特别是他离开我们之后独自面对雨林的经历,我有着近乎偏执的关切和担忧。
他接过布,一边擦拭脸上干涸的泥块,露出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轮廓,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语速很慢,用词极简:
前晚他追着文锦冲入雨林,连续追踪了近六个小时。
然而在原始丛林里追踪一个人,难度远超想象。
那女人要么是隐匿功夫了得,要么是速度惊人,最终失去了踪影。
当他停下时,已彻底迷失方向。
没有照明,目标消失,四周漆黑一片,伸手难辨五指。他根据行进的时间和速度估算,知道离我们当时扎营的地方应该不算太远。但若继续深入,折返将更加困难。于是他找了个巨大的树根凹陷处,蜷缩起来,等待天亮。
这思路和我们当时推测的一致。胖子也猜他天亮后会回来。
然而天亮后,情况陡变。
天光初现,他便看到了我们燃起的信号烟,同时也看到了另一股烟柱——是三叔他们点起的。
他迅速判断出我们信号烟的方向,立即折返寻找我们给他留字的地方。
然而赶到时,那片区域已被上涨的溪水淹没。
他只得再次转向,循着我们的信号烟追赶。
但和我们一样,在雨林中追踪一缕飘忽的烟,路线根本无法保持直线。
他几次接近,却始终未能与我们汇合。
直到昨晚听到密集的枪声,他才终于锁定了方向,一路摸了过来,发现了这片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