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

第二天醒来,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好不容易才浮出水面。

有那么几秒钟,我又恍惚觉得还在那个冰冷粘稠的旧梦里。

在山洞里猫了两天,我和阿宁总算缓过点劲儿。

她和胖子倒熟络起来,毕竟潘子他们豁出命救了她,她没说什么,但看我的眼神明显冷了下来——八成把我划归到三叔的棋子里,觉得我也在骗她。

骗?

我心里扯了扯嘴角,命都差点搭进去,谁还有闲心计较这个。

第三天一早,顶着没停的雨,我们顺着记号往回摸。

水没到脚踝,又冷又黏,深一脚浅一脚走了整整两天,才狼狈不堪地回到外围,跟望眼欲穿的黑眼镜和解雨臣碰了头。

留守的人看到我们几个泥猴似的钻出来,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那表情,活像见了鬼。

潘子坚持让我留下等三叔汇合,再议后事。

可我心里那点愧疚和定主卓玛那句口信搅在一起,沉甸甸的。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抓不住。

找到陈文锦才是正经。

我摆摆手,执意要跟潘子打头阵。

阿宁那边也闹哄哄的,队伍人心散了,尤其那个高加索人,脸色灰败,队医急得直跳脚,说等三叔的车一到必须立刻送走。

阿宁是个利落人,三下五除二安排妥当,转身就冲潘子说,她也要去,理由硬邦邦:她的人马是第一批趟雷的,没道理半途而废。

潘子看看我,又看看阿宁,最终叹了口气。

这段路好歹有车,风险不大,他点了头。

我、胖子、潘子、闷油瓶、阿宁,五个人挤进一辆车,空间顿时捉襟见肘。

黑眼镜,解雨臣和其他人留下,等着三叔的大部队。

接下来两天,车子沿着河床,在戈壁深处越走越荒。

雨水把河道冲得七零八落,岔道多得让人眼晕。

望远镜的镜片都快被我看出裂纹了,可笔记里那座关键的岩山,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心底烦躁,面上还得绷着点“吴邪”式的困惑和着急——这角色演久了,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出发前,天总算放晴了。

我们在河滩边喘口气,那破车被折腾得够呛,轮胎磨得不像样,后来还爆了一只。

只能开一段就吭哧吭哧下来打气,累得人仰马翻。

胖子瘫在地上,喘得像拉风箱:“我说天真,那老太太……该不会晃点咱们吧?压根没那山?或者早让风啃光了?”

“不像,”我摇头,努力回忆定主卓玛的眼神,浑浊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兴许是河道改了道,找不着北了。”

“那咋整?”胖子愁眉苦脸,“再这么耗下去,油烧干了,咱哥几个腿儿着回去?那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河水总得往低处流,”我指着远处,“它们最终汇合的地方,肯定是这块地界最低洼的地方,那儿八成有个湖。

先找到湖,再沿着湖找古河道的尾巴,总比现在大海捞针强点。”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老江湖”的意思,赶紧又补了点茫然的表情。

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车子再次发动,吭哧吭哧爬上一个土坡。

突然,潘子一声怪叫,猛地一脚跺在刹车上!

我们几个毫无防备,像沙包一样狠狠撞在前排椅背上。

胖子“哎哟”还没骂出口,嘴巴张着,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土坡尽头,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

半个车头已经探了出去,两只前轱辘悬在半空,打着空转!

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我们连滚带爬下了车,手脚并用地挪到崖边。

眼前的景象,让人呼吸都停了——一个巨大的盆地,像被天神狠狠砸了一拳,深陷在茫茫戈壁之中!

云雾像轻纱一样缠绕着它,底下是望不到边的浓绿,一片生机勃勃的巨大绿洲,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

太壮观了,言语都显得苍白。

文锦笔记里是提过绿洲,但绝不是眼前这副震撼模样。盆地大得惊人,形状规整得诡异。

胖子揉着眼睛,喃喃道:“娘的……这、这怎么瞅着像个……陨石坑?”悬崖太高,下面云遮雾绕,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树冠挤在一起,像一片凝固的绿色海洋,底下藏着什么,一点也瞧不见。

塔木陀。

我们跋山涉水要找的地方,就这么突兀地躺在脚下,简单得让人心里发毛。

潘子脑门上一层冷汗,小心翼翼把车倒回来。

我们几个挤在崖边,举着望远镜,半天说不出话,只顾着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发现。

“看来……定主卓玛她们分手时那座岩山,是真没了。”潘子抹了把汗,声音还有点发紧,“盐盖地界,一场透雨就能把石头泡酥了。

不过顺着河水的魂儿走,到底还是摸到这老巢了。”

他这话,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对我们解释。

笔记里没提这茬,我自然“应该”不知道。

绿洲就在脚下,下一步怎么办?

虽然说我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我还是看向潘子,等他拿主意。

“下!必须下!”潘子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有股狠劲。

他知道笔记内容和口信的分量,文锦很可能就在下面。

“不能等三爷了!师母就在眼皮子底下,要是因为我等三爷给错过了,我潘子……没脸活着回去!”时间像悬在头顶的刀,他显得焦躁不安。

二十四孝手下,没跑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面上立刻点头附和:“潘子说得对,时间不等人。

大家的意思呢?”众人摇头,都没异议。

潘子松了口气,转头问我:“小三爷,笔记里说怎么下去?”

文锦笔记详细记载了一条峡谷入口。

可这地貌变得亲妈都认不出,按图索骥是没戏了。

我们只能开车绕着盆地边缘,一寸一寸地找。

几经波折,终于在离盆地中心大概四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条宽阔的峡谷入口。

潘子把车开到被嶙峋乱石彻底堵死的地方,我们才背上沉重的装备,徒步往里走。

直到看见成片的热带树木,遮天蔽日,才停下来喘口气。

我掏出文锦的笔记,纸张被汗浸得有点软,借着树缝里漏下的光仔细翻看。

越看,心里那根弦绷得越紧。

笔记里透着一股凶险——峡谷再往前,海拔越来越低,植被疯长得像要吃人,瘴气弥漫。

我们那点防毒面具,在那种能把人闷出毛来的湿热环境里,能顶多久?

这还只是开胃菜。

作为西王母宫唯一的咽喉要道,这一路邪门事不断,前面能是坦途才怪。

但更让我后脊梁发凉的,是峡谷尽头那片所谓的核心区。

几条河像蛇一样钻进那里,在遮天蔽日的树冠下,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死亡沼泽。

西王母那座传说中的王城,就藏在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烂泥塘深处。

在里面找人?

跟在阎王爷眼皮底下捉迷藏差不多。

我们在树荫底下摊开笔记,研究文锦画的那条曲里拐弯的路线图。

没身临其境,很多标记看得一头雾水,加上那些刺眼的问号,更是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下来是清点家当。

之前为了打持久战,我们抠抠搜搜。

现在要闯龙潭虎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照明弹、冷烟火、宝贵的火柴、救命的药品……但凡能塞进包里的,都拼命往里塞,背包沉得像块石头。

我默默算着,加上我空间里的那些药品和装备,应该就差不多了,而且正好能用这个背包做掩护。

潘子蹲在地上检查他的家伙什儿,他在越南的雨林里跟死神跳过舞,经验是实打实换来的。

“从上面看,下面跟越南那鬼林子一个揍性。”他抬起头,脸色凝重,“这种烂泥塘最要命。

上面树叶子厚得能把天遮住,底下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墨水瓶,瘴气、蚊子、蚂蟥、毒虫……能把人活啃了!

三十多度也得捂严实!

不然,一个小时,保管你身上没一块好皮!”

阿宁抱着手臂,皱眉问:“我那有进口驱蚊水,有用吗?”

“蚊子是熏跑了,可那香喷喷的味儿,跟开饭铃似的!”潘子连连摆手,“在雨林里,身上味儿太冲就是找死!

鼻子灵的玩意儿顺着味儿就摸过来了。

咱这儿就我一支老枪,撞见头野猪都够喝一壶的!”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进了那烂泥塘,不到万不得已,脚丫子别往水里伸,烂泥也别踩!

我有个战友,当年打伏击,脚陷泥里,就他妈一分钟!

拔出来一看,整条腿……全是窟窿眼儿,给蛀空了!

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啃的。

搁这儿,出这种事,比挨枪子儿还难受!”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潘子绝不是瞎咋呼。

我面上没露怯,只是默默弯腰,把裤脚管又往靴筒里使劲塞了塞,扎得死死的。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东西归置利索。

潘子吆喝一声,我们一头扎进更幽深的峡谷。

张起灵劈开挡路的藤蔓枝叶走在最前,潘子垫后,警惕地留意着后方。

刚走了没几步,天又阴了脸,雨意沉沉地压下来。

‘老天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柴达木肚子里还藏着这么个蒸笼……’我暗自嘀咕,抹了把脸上的汗。

这峡谷跟魔鬼城那些风啃出来的雅丹不一样,岩壁陡峭,怪石堆叠,像是大地被巨力生生撕开的一道口子。

不过,胖子那“陨石坑”的说法,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儿。

这裂谷,搞不好就是当年天外飞来一块大石头砸出来的伤疤,只是年月久了,被风沙尘土填平了些。

这样的伤疤,绕着这大坑,指不定还有多少条。

越往里走,峡谷越宽,空气也越闷热潮湿。衣服像糊在身上,汗就没停过。

石头、树干都裹着厚厚的、滑腻的青苔,落脚的地方全是烂泥和盘根错节的树根网,走一步陷一下,深一脚浅一脚,累得人直骂娘。

头顶的树冠厚得连天光都滤不进来多少,四下里一片昏沉沉的绿。

强烈的错觉涌上来:这他娘的真是世界屋脊边上?不是钻进了亚马逊?

本以为这鬼门关要走到峡谷尽头才开,没想到刚进来就给我们下马威。

想想前面盆地里那潭深不见底的烂泥塘……头皮一阵发麻。

胖子呼哧带喘,一屁股坐在块湿漉漉的石头上:“我说哥几个,这绿洲里总该有点喘气的吧?打两只打打牙祭,也算没白遭这洋罪!”

潘子拄着砍刀喘气:“这地方看着不小,可关起门来自己过了几千年,大的活物够呛能有,虫子长虫(蛇,河北方言)估计少不了。”

“蛇也行啊!”胖子眼睛一亮,来了精神,“胖爷在广东还啃过炸蜈蚣!只要是带腿儿能动的,进了锅都是好菜!”

“泥沼多蛇,遇人不惧。”

文锦笔记里冷冰冰的八个字跳进脑海。

潘子说得没错。

不知道这里的蛇有多大。

电影里那种能吞卡车的大蟒这里大概没有,但这块与世隔绝的“陆上孤岛”,天晓得养着什么史前怪物。

虽然已经见识过了,但还是令我心悸。

树挤着树,藤缠着藤,峡谷里根本绕不开路,只能硬着头皮砍过去。

这活儿累得人胳膊发酸,胖子和张起灵轮流挥刀开道,进展也快不了多少。

唯一让人喘口气的,是两侧峭壁夹着的那一线蓝天,像条干净的蓝绸子。

偶尔还有前天暴雨留下的瀑布,从高高的崖壁上挂下来,水声轰隆,砸在深潭里,给这闷罐子似的林子添了点动静。

不知走了多久,打头的张起灵忽然停下脚步。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面的峭壁上,赫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石窟!

像马蜂窝一样,少说也有上百个!

大的能开进卡车,小的只能钻进去个小孩,全都披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外衣,看不清里面供着什么神仙。

刚才那点聊胜于无的轻松瞬间烟消云散。

一路过来没见半点西王母国的砖头瓦块,总让人觉得这趟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此刻突然撞见这些石窟,兴奋没涌上来,反而先感到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我们真的摸到那个神秘古国的老窝边上了。

大家都没说话,默默围拢过去。

这些石窟很浅,不像敦煌那种深邃的佛窟,站在外面就能勉强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轮廓,只是被青苔糊得严严实实,面目模糊。

我吸了口气,挑了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拔出匕首,小心地刮掉覆盖在石像表面的厚厚青苔。

湿润的苔藓碎屑簌簌落下,石像的局部渐渐显露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泥土腥气和岁月尘埃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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