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刚才那一个多小时,耳朵里灌满了那怨毒、冷笑般的信号音,听得人脑仁发麻。
船里突然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风声,我反倒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那鬼声音又来了,丝丝缕缕,像冰冷的蛇信子,悄无声息地从周围的黑暗里探出来,贴着耳根子爬。
不是幻听。
这动静本身就邪门,现在又冒出来,位置飘忽,肯定没好事。
心里警铃微响,脸上却纹丝不动。
我拉上冲锋衣拉链,啪嗒一声打亮手电。
光柱劈开黑暗,直射向声音源头那块突兀的怪石后面。
甭管是什么,总得看看。
莽撞要吃亏,但装傻死得更快。
石头形状狰狞,和周围土丘的土质格格不入。
后面一片浓黑,手电光扫过去,有个明显的死角。
我侧身小心绕过去,光打进去——空的。
缝隙窄得塞不进一只猫。
风声作怪?
我抬脚,不太重地踹了一下石头,石头晃了晃,底座似乎不牢。
又仔细照了照四周,除了风声,一片死寂。
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异样,我转身往回走。
“怎么了?”阿宁的声音从篝火边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清晰的警惕。
她一直没睡沉。
“没事,”我脸上习惯性地堆起一丝茫然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挠了挠头,“可能神经过敏了,总觉得石头后面有动静,过去一看,啥也没有。这鬼地方,风声听着都像鬼笑。”
那点瞬间的警觉,被我妥帖地塞进了“神经过敏”的壳子里。
坐回篝火边,暖意终于裹了上来。
疲惫像潮水涌上,我靠上冰冷的石头,本想闭目养神,眼皮却重得抬不动,很快沉沉睡去。
再睁眼,天光已经蒙蒙亮,大概是清晨。
风彻底停了,死寂被扎西粗声大气的吆喝打破。
我挣扎着坐起身,身上不知谁给盖了条粗糙的毯子。
环顾四周,外面营地的人全撤进来了,几顶帐篷支棱着,篝火堆冒着青烟。
高加索人被挪进了帐篷,阿宁还在旁边的睡袋里蜷着,几个人影在营地间穿梭忙碌。
打着哈欠,视线扫过四周。
白天的魔鬼城景象撞入眼帘,视野开阔得惊人。
昨晚黑暗中模糊的巨岩,此刻在晨光下显露出狰狞磅礴的真容。
那些拔地而起、形态各异的巨大风蚀岩,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怪兽骸骨,又像风沙雕琢的死亡金字塔,沉默地矗立在无边的戈壁上。
苍茫、荒凉,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土丘上的人正从半埋的沉船里往外搬东西。
白天的土丘显得更高大险峻,岩壁上打了膨胀钉,垂着绳索,搭了个简易吊篮。
有人在上面小心挖掘,乌老四在下面指挥接应、整理。
定主卓玛和她儿媳妇煮着早饭,酥油茶的浓香飘散。
老太太看我醒了,朝茶桶抬了抬下巴。
我过去灌了一大碗滚烫的酥油茶下肚,又抓了个硬邦邦的面包,一边啃一边踱到乌老四身边。
“乌老四,一大早就忙上了?掏着什么好货了?”我嘴里嚼着干面包,含糊地问,脸上带着纯粹看热闹的好奇。
乌老四抹了把额头的汗,朝帐篷努努嘴:“那老毛子伤得重,感染了。队医还在折腾,看架势,队伍怕是要撤回去拾掇。”他叹了口气,语气不甘,“可这么大一沉船杵在这儿,总不能空手回?好歹算个发现,得记录下,挑点东西带回去交差。”
他眼神里那股土夫子见着老坑的兴奋劲儿,还没褪干净。
我在旁边石头上坐下,抬头看那半埋土丘的沉船。
白天看,船体庞大得惊人。
船头悬在半空,下面支着粗木桩。
地上堆着清理出的陶罐,个个有抽水马桶大,奇的是都完好无损。
罐身布满独特的西域花纹,繁复的黑色图案和扭曲的符号,绝非中原样式。
“这罐子够老的,值钱不?”我故意用外行口吻问。
乌老四摇头,拿起块破陶片:“难说。西域的东西邪性,留下的少。看这陶土和火候,唐朝以前的货。搞不清是中原运西域的,还是西域运出去的。这片儿,估摸是当年西王母国的地盘。”
旁边戴眼镜的接话:“对,很可能有关。你看这鸟形图案,”他指着一个罐子,“三青鸟,西王母的图腾。周边小国也可能仿用。”
我没兴趣深究,指着罐口那层厚厚的绿黑封泥:“里头装的啥?总不能是空的吧?”凑近闻,一股辛辣带着腐朽的气味冲鼻,有点熟。
我上手搬了搬罐沿,沉甸甸的。
“怎么不开开看?”我问。
乌老四立刻摆手:“讲究!尽量别破好的。等找着破损的再开。万一是怕氧化的东西,开了就糟践了。” 他一副专业做派。
我咧嘴一笑,心想三叔或胖子在早砸了。面上点头:“行,听你们的。开破罐子时喊我一声,开开眼。”
说完,塞完最后一口面包,拍拍手,走向高加索人的帐篷。
帐篷里挤,弥漫着药水和血腥味。另两具尸体盖着银布蜷在角落。
队医顶着俩大黑眼圈,满脸油汗,正给高加索人量体温。
“咋样了?”我问,该关心人的时候还是要关心的。
队医声音嘶哑:“还迷糊,说胡话。喘气稳了,就这肚子上的口子邪门……”他用下巴指指尸体,“那俩也是!伤口一个操行!心口、大腿根,只渗点血,衣服裤子没破洞!真他妈活见鬼!”
我蹲到高加索人身边。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直冒,但呼吸平稳,氧气面罩摘了。
嘴唇翕动,念叨着什么。俯身贴耳去听——是破碎不成句的英文单词。
“他说啥?”我问队医。
队医摇头:“听不清!叽里咕噜的。我英语半吊子。但他有点清醒就一直念这个,翻来覆去。”
我又听了听,(英语句子碎得像是作者写的英语作文),抓不住意思,放弃。
出帐篷,冷风一吹,脑子清醒点。
无事可做,回去躺下,闭眼回想昨晚的信号和怪石,渐渐迷糊。
不知睡了多久,被急切的喊声惊醒:“吴邪!快过来!有东西看!”
我一个激灵坐起,揉眼看去。乌老四那边围了圈人,他正使劲朝我挥手,脸色发白。
“来了!”我翻身爬起,快步过去。离人群几步远,一股极其古怪的味儿猛地呛进鼻子。
不像寻常臭味,但一吸进去,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像吸了砂纸灰,呛得人眼泪直流,难受得要命。
“我操!这什么鬼味儿?!”我赶紧捂住口鼻,瓮声骂着挤进人堆。
乌老四指着地上散落的黑陶片,声音发紧:“破罐子刚砸开!味儿就是这里头的!邪性!你快看!”
地上满是砸碎的黑色陶罐。
乌老四正用棍子小心拨弄一个破罐,把里面黑乎乎的东西往外倒。
先是倒出一堆黑色的干硬泥块,接着,几个裹满同样黑泥的圆球滚了出来,表面黏糊糊的,看着就反胃。
更要命的是,那些泥球的表面,赫然粘着一撮撮、一缕缕的——黑色毛发!
旁边地上,已经堆了十几个这样的裹泥圆球。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冰水浇透,一个冰冷至极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
“这……”我喉咙发紧,声音变了调。
乌老四脸色难看,抿紧嘴唇,用棍子小心地刮蹭其中一个泥球表面厚厚的干泥。
干硬的泥壳簌簌剥落。
随着泥土掉落,露出了部分真容——一只深陷、空洞、糊满干泥的眼眶,以及半片粘连着稀疏卷曲黑发的、灰败死寂的头皮!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所有伪装的好奇和轻松瞬间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冰冷的惊悚。
操!
这他妈的根本不是什么土球!
是裹在干泥里的死人头!
那些黑毛,就是死人头上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