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冰山一角与刀尖递话
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兴奋感,如同两条毒蛇,交织缠绕着楚渊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三十个新太监!被当成货物一样秘密运走!
这背后牵扯出的,绝不仅仅是贪墨或者江湖仇杀,而是足以震动朝野、甚至可能引发宫闱巨变的泼天大案!
他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已经不是卷宗,而是一颗烧红的炭球,随时可能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
怎么办?
立刻上报钱公公?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钱公公代表的是曹瑾渊,是东厂目前明面上最强的力量。借助这股力量,或许能更快地撕开真相。
但楚渊立刻压下了这个冲动。
他不能确定钱公公——或者说曹瑾渊——在这潭浑水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彻查者,还是……参与者?甚至可能是主导者?
万一曹瑾渊本身就是这阴谋的一部分,自己现在跑去报告,岂不是自投罗网,送货上门?直接达成“送货上门”和“自取灭亡”的双成就?
这个险,他不能冒。
那么,隐瞒不报?
也不行。钱公公不是傻子,他让自己查账,自己却毫无“进展”,根本无法交代。而且,刘公公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恐怕早就将刚才自己情绪剧烈波动、发现关键线索的过程看在了眼里。
瞒,是瞒不住的。
楚渊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CPU高速处理着各种可能性和风险系数。
必须在刀尖上找到一条最窄的、却能同时通往两个相反方向的路。
他需要上报,但不能全报。他需要抛出足够分量的鱼饵,吸引鲨鱼去咬,却又不能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必须给自己留好退路和后手。
有了!
一个极其大胆且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让自己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脸上恢复那种略带疲惫的专注。他快速地将桌上所有关键的原始证据——那本皇庄米粮册、那本净身房物资记录——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混入其他待整理的卷宗里,仿佛从未特别关注过它们。
然后,他拿出自己这些天记录核对数据的草稿纸,在其中一张纸的背面,用另一种更潦草、更像是随手演算的笔迹,写下了几行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词组:
“乙丑年八月,皇庄,三十人份,米粮耗用异常。” “同期,净身房物资领取:卅份。” “疑问:人员去向?与‘次等石炭’运输时间吻合?”
他没有写任何结论性的东西,更没有提“太监”二字,只是罗列了几个冰冷的数据和看似随意的联想。
这就像是在玩一场极其危险的猜谜游戏,他只抛出几个看似不相干的谜面,答案却呼之欲出。既能显示出他“认真查账发现了蹊跷”,又给自己留足了“我只是提出疑问,什么都没断定”的转圜余地。
能不能看懂,能看懂多少,就看钱公公(和他背后的曹瑾渊)自己了。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楚渊毫无睡意,他就这样坐在案牍库里,等待着。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高窗,钱公公如同精准的报时工具,再次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出现了。
“有什么发现?”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楚渊站起身,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努力过后略有困惑”的神情,将那张写着数据和疑问的草稿纸,双手呈了上去。
“回公公,罪官核对了一夜账目,发现几处时间点和数目上的巧合,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但罪官愚钝,参不透其中关窍,还请公公过目。”
他的语气把握得极好,恭敬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将一个发现异常却又无法理解的“工具人”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钱公公接过那张纸,目光锐利地扫过。
起初,他眉头微皱,似乎觉得只是些无聊的数字。
但当他看到“三十人份”、“净身房物资卅份”、“次等石炭运输时间吻合”这几个关键词被并列放在一起时,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是东厂的实权人物,常年与各种阴谋诡计打交道,嗅觉何其敏锐!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就将这几个点串联了起来,得出了和楚渊几乎一模一样的、那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案牍库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一种无声的惊雷在钱公公身上炸开。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楚渊脸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东西……还有谁看过?”
楚渊心中凛然,知道赌对了第一步,立刻低下头,用更加“惶恐”的语气道:“没……没有!只是罪官昨夜核对时的胡乱猜想,觉得蹊跷,才记录下来想请教公公,绝不敢与他人妄言!”
钱公公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
良久,那可怕的压迫感才缓缓收敛。
他慢慢地将那张轻飘飘的草稿纸折好,极其郑重地放入怀中贴身处,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枚足以炸碎一切的雷火弹。
“你……”钱公公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意味,“很好。这件事,到此为止,忘掉你写过的东西,忘掉你刚才说过的话。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罪官明白!罪官什么都不知道!”楚渊连忙保证,姿态放得极低。
钱公公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楚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炸药桶的引线,已经被他亲手点燃,并且递了出去。
接下来,爆炸会在哪里发生,何时发生,波及范围有多广,已经不完全由他控制了。
他只能尽力自保,并在这剧烈的风暴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坐回位置,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然而,还不等他喘口气,角落里,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幽幽地飘了过来:
“年轻人……好奇心太重,容易短命啊……”
是刘公公!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坐在了那里,依旧耷拉着眼皮,仿佛在说梦话。
楚渊的心猛地一紧!
这老狐狸,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他甚至在警告自己!
楚渊深吸一口气,转向刘公公的方向,恭敬地回道:“多谢公公提点。罪官……只是做好分内之事,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心。”
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回应警告,也是在暗示自己只是被动做事,并无主动探究之心。
刘公公鼻腔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不再说话。
楚渊却无法再平静。
刘公公的态度,依旧暧昧难明。他似乎在警告,却又没有阻止,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旁观和……提醒?
这案牍库,越来越像是一个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被黏在其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彼此试探,彼此算计。
真相如同冰山,你永远不知道露出水面的那一角之下,隐藏着多么庞大和恐怖的基座。人们往往为窥见那一角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那冰冷的山体早已决定了船只最终的命运。在这深宫皇城之中,知道得太多并非幸事,有时候,懵懂无知反而是最好的护身符。可惜,世人皆苦,皆因放不下一个‘我知’。
楚渊闭上眼,感受着胸口那枚青铜钥匙冰凉的触感。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从他在诏狱死牢里醒来,决定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在这条布满荆棘和陷阱的路上走下去。
而现在,他不仅自己要走下去,身后似乎还多了许多双眼睛,在推着他,或者等着他,走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他重新拿起笔,摊开一份新的文书,开始机械地抄录。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看似平静的声响之下,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东厂的最深处,悄然酝酿。
而楚渊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案牍库不远的一间密室内,钱公公正站在曹瑾渊的面前,双手将那张轻飘飘的草稿纸,奉给了那位权倾朝野的督主。
曹瑾渊看着纸上的内容,那张常年如同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却足以让钱公公胆战心惊的变化。
他抬起眼,目光幽深如同寒潭,轻声问道:
“这东西……是谁发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