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皇庄暗流与旧纸余温
“宫内也有人……”
钱公公阴冷的话语在案牍库内回荡,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让原本就阴冷的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
楚渊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知道,自己抛出的鱼饵,已经成功引来了鲨鱼,而这片水域,即将被彻底搅浑。
“查!”钱公公猛地转身,对带来的两名心腹番役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给咱家盯死西山皇庄!尤其是那个乙丑年就在任上的管事太监,把他这些年所有的底细,都给咱家翻个底朝天!但记住,要悄悄的,打草惊蛇了,咱家剥了你们的皮!”
“是!”两名番役躬身领命,眼神锐利如刀,立刻转身离去,行动如风。
钱公公又看向楚渊,目光依旧锐利,但少了些之前的纯粹审视,多了一丝“自己人”的意味:“你,继续给咱家挖!西山所有的账目,尤其是乙丑年前后,和皇庄、漕运、军械所有能沾上边的,一丁点古怪都不要放过!挖出来的东西,直接报给咱家!”
“是!罪官明白!”楚渊再次躬身,态度恭顺无比。
他知道,自己暂时获得了一张护身符,但也彻底被绑上了钱公公(或者说曹瑾渊)的战车。一旦这辆车翻了,他绝对是第一个被碾死的。
钱公公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急匆匆地离开,想必是去向曹瑾渊汇报这惊人的发现了。
案牍库里,又只剩下楚渊和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公公。
楚渊能感觉到,刘公公那浑浊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背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没有任何表示,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与世界隔绝的昏聩状态。
楚渊不敢怠慢,立刻重新扎进那堆如山般的西山卷宗里。
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明确——寻找一切与“西山皇庄”及“乙丑年”相关的记录。
有了钱公公的“尚方宝剑”,他调阅档案变得更加“理直气壮”,虽然依旧谨慎,但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完全依靠猜测和小动作。
然而,皇庄的档案,比普通窑口和官府的记录要严密和混乱得多。
它介于宫廷内务和地方政务之间,账目繁杂,名目古怪,而且许多关键部分似乎被人为地涂抹或缺失了。
显然,这块骨头比想象中更难啃。
楚渊也不气馁,他有着足够的耐心和超越这个时代的逻辑分析能力。他像一個经验老到的考古学家,在废墟中仔细甄别着每一片可能带有信息的碎片。
他重点核对皇庄与外界的大宗物资往来、银钱收支、以及人员调动记录。
日子在枯燥而紧张的查账中一天天过去。
楚渊几乎住在了案牍库,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疯狂地运算和比对。饶是有《蛰龙功》支撑,他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眶深陷,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因为他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流向。
乙丑年七月之后,西山皇庄有几笔数额巨大的“特别采买”支出,走的却不是内务府的账,而是通过几个看似不相关的民间商号进行周转,最终流向难以追踪。
而同时期,皇庄向内务府申报的“贡品”和“盈余”,却比往年略有下降。
这一进一出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资金黑洞。
这些资金,去了哪里?
楚渊将这些发现仔细记录下来,准备择机上报给钱公公。
这日深夜,案牍库内只剩他一人。钱公公的人手都在外奔波调查,刘公公也早已回去歇息。
油灯的光芒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将最后几本关于皇庄工匠米粮发放的册子核对完就休息。
这些册子记录琐碎枯燥,是最不受人重视的边角料。
楚渊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地翻看。
突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页停顿了。
这一页记录的是乙丑年八月,也就是袁崇山被调离金陵后不久,皇庄向一批“临时雇工”发放糙米和工钱的记录。
这本身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在记录末尾,负责经办此事的一个小管事的签名旁,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
而在那指印的下方,似乎是因为当时印泥蘸得过多,抑或是纸张受潮,竟然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下面一页纸上的几个字的痕迹!
像是某种无意间留下的、微弱的水印。
这种现象很常见,通常不会有人在意。
但楚渊的瞳孔,却在看到那几个模糊字痕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似乎是三个字。
由于是反透上来的,字迹是反的,且极其模糊。
但楚渊对文字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敏感,他几乎是立刻就辨认了出来——
那三个字是:
【净身房】
楚渊拿着册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油灯打翻!
净身房?!
皇宫内负责太监净身手术和术后调理的地方!它的记录痕迹,怎么会出现在西山皇庄发放雇工米粮的册子上?!
这简直就像是发现医院的病历本上沾着加油站的味道一样离谱!
除非……除非这批所谓的“临时雇工”,根本就不是普通雇工!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劈入楚渊的脑海!
这批人,会不会是净身之后,正在恢复期的……新太监?
皇宫每年都需要补充大量太监,净身房人满为患时,将部分恢复期的人员暂时安置到京郊的皇庄“调养”,从逻辑上,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这和乙丑年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楚渊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个巨大秘密的冰冷外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审视这条记录。
记录显示,这批“雇工”的人数约为三十人,发放的米粮数量也符合这个规模。他们在皇庄只待了不到一个月,便“遣散”了。
时间、地点、人数……
楚渊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另一排放置宫廷内部簿册的区域。他有权限调阅一些不敏感的宫内旧档。
他需要找到乙丑年净身房的记录!
这是一项大海捞针的工作。净身房的记录浩如烟海,且大多残缺不全。
但他有明确的时间和目标!
他疯狂地翻阅着,手指被粗糙的纸页划破也浑然不觉。
终于,在一本布满霉味的、记录净身房物资领取的旧册里,他找到了乙丑年七月中的一条记录:
“领:止血散三十份,麻沸汤三十份,桑皮线三十扎……”
时间、数量,都与皇庄那批“雇工”吻合!
楚渊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真相,如同被深埋的拼图,终于有一块被他强行撬了起来!
乙丑年七月,净身房刚刚完成了一批三十人的净身手术。随后,这批正处于恢复期、最脆弱、也最容易被控制的新太监,并没有留在净身房,而是被秘密转移到了西山皇庄“调养”!
然后,就在他们到达皇庄后不久,金波湖畔就发生了那场震惊金陵的“江湖械斗”!
而在这之后不久,这批新太监就从皇庄“遣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们去了哪里?
楚渊想起了那批被“李代桃僵”运走的所谓“次等石炭”,和那个由“赵四”担保的神秘驮队。
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型……
那批根本不是什么石炭!
那批被运走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三十个刚刚经历了净身手术、正处于恢复期、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新太监!
他们被当成货物一样,偷偷运走了!
而指挥这一切的,很可能就是那个与袁崇山私会、又与“赵四”笔迹相同的西山皇庄管事太监!
至于目的……楚渊不敢再想下去。
私自处置宫内太监,尤其是批量地、秘密地处置,这背后所图,绝对是非同小可的泼天大罪!
他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袁崇山一个守备副将会牵扯进来。调动城防营协防金波湖,根本不是为了应对什么“江湖械斗”,而是为了给这批“特殊货物”的转移,清理周边环境,制造混乱,掩人耳目!
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里应外合的、盗窃宫内“人口”的巨大阴谋!
而这一切的线索,都静静地躺在这冰冷的案牍库里,被时间的尘埃覆盖了这么多年,直到被他这个意外闯入者,凭借着一枚小小的钥匙和一丝不肯放弃的执念,重新从故纸堆里挖了出来。
楚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胸口那枚青铜钥匙,变得无比滚烫,也无比沉重。
他知道,自己挖出来的,可能是一个足以将无数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桶。
而现在,点燃引线的人,似乎变成了他自己。
他该怎么办?
是立刻将这一切禀报给了钱公公?还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库房深处,刘公公平日所在的那个角落。
黑暗中,那里空无一人。
但楚渊却仿佛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无声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下一步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