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灰烬下的名字与无声的交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
案牍库内,时光凝滞,唯有微尘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舞动。
楚渊每日依旧埋首于故纸堆中,誊抄,分类,归档。动作一丝不苟,神态专注平静,仿佛胸口那枚滚烫的钥匙和脑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推论,都从未存在过。
他像一個最精密的零件,完美地嵌入东厂这架庞大而阴森的机器里,无声运转。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是何等汹涌。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份卷宗时,都带着一种狩猎般的警惕。他在继续搜寻,搜寻一切与“乙丑年”、“金陵”、“漕运”、“仓廪”甚至“墨砚斋”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在验证自己的猜想,并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
刘公公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盹。但楚渊能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仿佛睡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要多了一些。
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两人心照不宣,却又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日,楚渊被吩咐清理一批准备销毁的废旧文书。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草稿、废稿,堆积在角落,蒙着厚厚的灰。
他推着小车,将那些废纸一摞摞搬上车,准备运出去。
动作机械而重复。
就在他搬起一摞格外沉重、似乎被潮气洇湿过的废纸时,底部几页似乎因为腐朽,突然碎裂开来,散落一地。
楚渊蹲下身,默默收拾。
这些纸页质地明显不同,更粗糙,颜色也更暗沉,像是从某个火灾现场抢救出来的残骸,边缘还有焦黑的痕迹。
他本欲随手将其扔进车中,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一页残片上几个模糊的墨迹。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那残片上的字迹,虽然被烟火熏燎得模糊不清,但隐约能辨认出几个词:
“……酉时……金波湖畔……火起……”
金波湖畔!
又是这个地方!
楚渊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立刻变得无比专注,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其他散落的、同样质地的残页。
这些残页似乎都源自同一份文档,记录格式并非官样文章,更像是一份……私人笔记或密报?
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示记录者当时的仓促或紧张。
他快速而无声地浏览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绝非寻常匪类,进退有据,训练有素……”
“……所图非小……”
断断续续的文字,如同破碎的镜片,却隐隐约约折射出当年那场发生在金波湖畔的、被掩盖在“江湖械斗”名目下的血腥夜晚的真相!
楚渊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快速将地上所有同类残页都收集起来,混杂在其他的废纸中,一起搬上小车。
然后,他推着车,如同往常一样,走向库房外指定的销毁处。
整个过程,他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无声的探照灯,一直跟随着他。
走到库房门口无人处,他借着弯腰整理车上的纸张的掩护,以快到极致的手法,将其中几张最关键、字迹相对清晰的残页,闪电般抽出,塞入了袖袋之中。
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破绽。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整车废纸倒入指定的焚化炉中。
看着跳跃的火焰迅速吞噬那些纸张,将更多的秘密化为灰烬,楚渊的心中没有丝毫波动。
真正的秘密,已经在他袖中,在他脑里。
回到案牍库,他依旧平静。
刘公公依旧在打盹,仿佛对他出去这一趟毫无兴趣。
楚渊坐回位置,没有立刻去查看袖中的残页。他继续工作,直到午后,刘公公惯例的、最深沉的瞌睡时间到来。
这时,他才借着桌案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残页取出,压在正在抄录的文书下方,假装校对,实则飞快地阅读。
残页上的信息断断续续,但结合他之前的推理,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骇人的画面逐渐浮现:
那晚,确实有一伙人,以类似江湖仇杀的方式在金波湖畔制造混乱,真正目标极可能就是官仓。他们行动迅捷,手段老辣,绝非乌合之众。
然而,在这些混乱的记录中,有一页残片的角落,一个似乎是被随手记下、又或许是因为浸水而意外显得清晰的名字,猛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名字,只有一个名字,没有头衔,没有上下文。
像是记录者在极度紧张或仓促间,下意识写下的一个关键词。
那个名字是:
【袁崇山】
楚渊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个名字……他见过!
不是在卷宗里,而是在这具身体原主“林知意”的记忆里!
袁崇山!
乙丑年时,官拜金陵城守备副将,正是负责金陵城防,包括官仓区域守备的军事主管之一!
在那份城防营调动记录里,签署增兵协防金波湖命令的,似乎就是这个袁崇山!
一个负责守备的将领的名字,出现在这样一份记录当晚混乱的、疑似内部密报的残页上?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当晚的行动,官军方面可能并非毫不知情!甚至……这个袁崇山,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是阻止者?是失职者?还是……?
楚渊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竟然可能牵扯到当年的守备将领?
他立刻将这个名字,死死地刻在了脑海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残页撕得粉碎,混入桌上的废纸篓,与其他墨渣纸屑再无分别。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刚刚睁开的、浑浊的眼睛。
刘公公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睡醒了发发呆。
楚渊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对刘公公露出了一个略带询问的、恭敬的笑容。
刘公公看了他几秒,慢吞吞地移开目光,打了个哈欠,又耷拉下眼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楚渊知道,刚才自己那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和瞬间的情绪波动,极有可能没有逃过这老狐狸的感知。
他只是不说。
这种被人看在眼里、却摸不清对方意图的感觉,如同钝刀子割肉,折磨着人的神经。
楚渊低下头,继续抄写,笔尖却微微颤抖。
袁崇山……
这个名字,像一把真正的钥匙,似乎即将打开一扇通往更黑暗深处的大门。
但他现在,却连握住这把钥匙的力气,都感到有些不足。
他仿佛看到一片无尽的黑暗沼泽,而自己正深陷其中,每一次挣扎,似乎都只是在加速下沉。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保持绝对的静止,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到来的黎明。
案牍库外的天空,渐渐被夕阳染红。
光透过高窗,将架子巨大的阴影拉长,投射在地上,如同一个个沉默的、择人而噬的巨人。
楚渊坐在光影交界处,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和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