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故纸堆里的血腥味
一夜无眠。
楚渊在床上辗转反侧,刘公公那双浑浊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声轻飘飘的“灰大,呛人”,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了整晚。
这老狐狸,到底是什么意思?
默许?考验?还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等着他下次犯错再一巴掌拍死?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勉强压下纷乱的思绪,运转了几个周天的《蛰龙功》,让内息抚平焦躁,重新变得沉静如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摸不清对方的路数,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做好自己的事。
他再次将那块松动砖石下的青铜钥匙取出,用细绳穿了,贴身戴在胸口。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藏在身上,反而比任何地方都更不容易被“意外”发现。
来到案牍库,气氛依旧如常。
陈腐的墨香,浮动的微尘,以及角落里那个仿佛永远睡不醒的刘公公。
楚渊如同昨日一样,恭敬地行礼,然后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开始一天的文书工作。
他没有刻意去看刘公公,也没有刻意回避,一切如常。只是精神内核里,多了一根时刻紧绷的弦。
刘公公耷拉着眼皮,似乎连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仿佛昨天那惊心动魄的对峙,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楚渊沉下心来,继续与那些浩如烟海的卷宗打交道。
今天,他被分配的任务是整理一批刚送来的、需要归档的旧档副本。其中一摞,恰好与“乙丑年”前后的时间相关。
他的心不由得微微一动。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如同处理其他卷宗一样,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分类贴签。
这是一份关于当年漕运税收的记录,枯燥乏味。
下一本,是某地官员考评。
再下一本……楚渊拿起时,手指微微一滞。
封皮上写着:《乙丑年七月,金陵府江湖械斗伤亡录附卷》。
他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
来了。
他面色平静地翻开。里面记录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后续跟进,伤亡人员名单的补充,财产损失估算等等,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
但他看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名字,任何一条看似寻常的记录。
终于,在翻到某一页,看到一栏关于“损毁屋舍及器物赔偿”的清单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清单里混着一条不起眼的记录: “赔补城南‘墨砚斋’书坊:因械斗波及,损毁后院藏书房一间,古玩器物若干。计银二百两。”
墨砚斋……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个角落!
不是楚渊的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林知意”的记忆!
林知意年少时在金陵书院求学,酷爱收集古籍善本,曾是那家“墨砚斋”的常客!与那家店的老板,一个姓秦的老秀才,颇为相熟!
那老秀才是个趣人,不像是会牵扯进江湖械斗的样子。他的书坊,怎么会出现在官府的赔偿清单里?还损毁了藏书房?
楚渊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巧合。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卷宗归入“待细目录入”的那一类,而不是直接归档。这样,他就有合理的理由再次翻阅它。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边处理其他卷宗,一边暗中留意所有与“乙丑年”、“金陵”、“江湖”这些关键词相关的档案。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另一份关于当年城防营调动记录的副本里,他发现了另一条看似无关的记录:
“七月十九,奉府尹令,增派一队兵卒,协防城南金波湖一带,直至七月底。”
金波湖?那附近似乎是……等等!
楚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林知意的记忆再次被触发!金波湖畔,除了风景秀丽,还坐落着金陵城几座最大的……官仓之一!
江湖械斗?波及书坊?城防营协防官仓区域?
这几个看似不相关的点,在他的脑海中飞速串联,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械斗!
那极有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金陵官仓的抢劫或破坏行动!“墨砚斋”书坊很可能只是一个倒霉的邻居,或者……是一个被利用了的、靠近官仓的掩护据点!
而所谓的“械斗”,只是为了掩盖其真实目的的烟雾弹!
所以才会惊动城防营,所以才会在事后有官府出面“赔偿”安抚,迅速平息事态!
这案子的级别,远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乙丑年逆案……这卷宗标题里的“逆”字,恐怕不是随便说说的。牵扯到攻击官仓,在任何朝代都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那枚藏在相关卷宗后的青铜钥匙,其背后所指向的秘密,恐怕更加惊人,也更加危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紧贴皮肤的钥匙,它此刻仿佛变得滚烫。
这哪里是什么钥匙,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他再次抬头,望向角落里仿佛睡着的刘公公。
这老狐狸……他知道这钥匙背后牵扯的是这种泼天大事吗?他默许自己去触碰,到底是想借自己的手揭开什么,还是……想借这把刀,杀什么人?
世间风波,起于青萍之末。看似无关的琐碎片段,背后往往勾连着惊心动魄的真相。只是这真相通常被权力的笔墨精心修饰,被时间的尘埃层层覆盖,最终静静地躺在这冰冷的架子上,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翻阅者。历史的残酷不在于遗忘,而在于被篡改后,竟无人知晓曾被篡改。
楚渊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
他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现在退,或许还来得及,继续做个战战兢兢的小役,或许能苟全性命。
但胸口的钥匙,和灵魂深处那“回收碎片”的执念,都让他无法后退。
他轻轻拿过那份“械斗伤亡录附卷”,摊开,拿起笔,开始一丝不苟地、仿佛只是完成寻常工作一般,将上面的信息,一字一句地誊录到新的文书上。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地点,都清晰地印入他的脑海。
他在做一个危险的备份。
一个只存在于他脑子里的备份。
他不知道未来会不会用上,但直觉告诉他,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或许就是未来拼凑出完整真相、或者在关键时刻保命的关键。
案牍库里依旧安静。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刘公公那边传来的、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但楚渊知道,在这片寂静之下,有一股暗流,已经开始汹涌地奔腾。
而他,正驾着一叶小舟,孤身驶入了这片未知的、充满了血色与迷雾的水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