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库中库与老狐狸的咳嗽
那枚青铜钥匙,冰凉地贴在楚渊的掌心,仿佛一块凝结的宿命。
它太小,太不起眼,藏在一堆厚重的卷宗之后,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尘埃。
但楚渊知道,在这东厂最深处的案牍库里,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尘埃。每一粒微尘,都可能沾染着血与秘密。
这钥匙,是何人所藏?所启何物?又为何与“乙丑年江湖逆案”的卷宗放在一起?
无数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但他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他将钥匙小心翼翼藏入床铺下的一块松动砖石内,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最简陋的保险箱。
接下来的几天,楚渊的工作依旧按部就班。
誊抄,分类,归档。
像一台人形扫描仪,高效而沉默。
但他那双看似专注于笔墨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开始以那发现钥匙的角落为中心, subtly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他负责的区域很大,那处存放“乙丑年江湖逆案”的架子,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隅。
他发现,那片区域的档案,编号方式似乎与别处有极其细微的差别,更古老,更晦涩。架子的木质也更深,摸上去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凉。
刘公公依旧大半时间在打盹。
但楚渊敏锐地察觉到,每当他推车经过那片区域,或者在那附近整理档案的时间稍长时,老宦官那似有若无的、仿佛睡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频率,似乎会微妙地增加一丝。
这老狐狸,果然在盯着!
楚渊心中警铃微作,行动更加谨慎。他绝不在一处过久停留,也从不主动去翻动与“逆案”直接相关的卷宗。
他只是借着整理相邻架子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编号,一个又一个名称。
他在寻找一个逻辑,一个可能存在的、与那枚钥匙相关的规律。
这就像是在玩一个没有提示的巨型扫雷游戏,每一步都可能踩中炸雷。
功夫不负有心人。
或者说,是《蛰龙功》带来的凝神静气效果,让他拥有了超越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
他注意到,在离那处架子约莫五六排之外,有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那里也堆放着一些同样编号古旧、似乎无人问津的卷宗,但其中却混着几个材质明显不同的铁皮柜子。
柜子很旧,上了锁,锁孔样式……似乎与他怀中那枚青铜钥匙的形制,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更重要的是,那几个铁皮柜上落的灰,似乎比周围架子要稍浅一些。
虽然差别微乎其微,但在楚渊刻意地反复观察对比下,这一点点不同被放大了。
有人近期动过那里?还是……经常有人动?
楚渊的心跳悄然加速。
但他没有轻举妄动。那里位置太过偏僻,一旦过去,目标太明显,必然会引起刘公公的警觉。
他需要一個绝佳的、不引人怀疑的理由。
机会很快来了。
这日午后,刘公公罕见地没有打盹,而是拿着一份清单,皱着眉头在几个架子间踱步,嘴里喃喃抱怨:“……丙字柒佰叁拾壹号……这老黄历,到底塞哪个旮旯里了……”
楚渊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恭敬地走上前:“公公,可是要找旧档?不知编号几何,或许晚辈能帮您找找?”
刘公公抬起浑浊的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嫌他多事,但最终还是把清单递了过去,指了指其中一个编号:“就这个,乙字年的老物件了,不知还找不找得到。”
楚渊接过清单,目光快速一扫,心中顿时一动。
刘公公要找的卷宗编号,恰好就在他怀疑的那个、放着铁皮柜的偏僻区域附近!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他面上不动声色,恭敬道:“晚辈似乎在那片见过类似编号的卷宗,这就去为您寻来。”
说着,他推起小车,不疾不徐地向着那个角落走去。
他的动作依旧平稳,但所有的感知都已提升到极致。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浑浊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一直黏在他的背上。
走到那片区域,他先是假装在附近的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才“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那几个铁皮柜。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那锁孔。古拙,细小。
与他袖中那枚钥匙的形制,吻合度极高!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一边继续假装寻找刘公公要的卷宗,一边用身体尽可能挡住背后的视线,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那几个柜子的锁孔。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其中一个锁孔的瞬间——
“咳!咳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是刘公公!
楚渊的手指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瞬间缩回,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猛地回头,只见刘公公弯着腰,捶着胸口,咳得满脸通红,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公……公公?”楚渊连忙上前,做出关切之态。
刘公公摆摆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喘着粗气,嘶哑道:“没……没事……人老了,不中用了……找……找到了吗?”
他的目光透过浑浊的泪花,看向楚渊,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楚渊心中凛然,立刻躬身道:“正在找,那片架子积灰太厚,编号有些模糊了。”
他不敢再有任何多余动作,快速地在附近翻找起来,很快便找到了刘公公要的那份卷宗,双手奉上。
刘公公接过卷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再多说什么,颤巍巍地转身回去了。
楚渊推着空车,跟在他身后,后背却已是一片冰凉。
刚才那阵咳嗽……是巧合?还是警告?
这老狐狸,到底知道多少?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舞台中央表演,而台下唯一的观众,却是一位眼皮耷拉、似睡非睡,却能随时看穿你所有剧本的导演。
这案牍库里的水,比他想像的还要深不可测。
回到桌案前,楚渊久久无法平静。
那近在咫尺的锁孔,和刘公公那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在他脑中反复交替。
诱惑与危险,如同双生藤蔓,紧紧缠绕。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命运的齿轮,有时并非只由一方推动。
就在当天下值前,案牍库那厚重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调阅卷宗的档头,而是两个穿着普通番役服饰、却面色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人。
他们径直走向库房最深处的刘公公。
其中一人亮出一块腰牌,低声道:“刘公公,督主有令,调阅‘丙辰年宫苑营造全档’,即刻便要。”
刘公公浑浊的眼睛睁开,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慢吞吞地起身:“随杂家来。”
那批档案,似乎存放在库房另一个方向的核心区域。
刘公公看了楚渊一眼,淡淡道:“看着点门。”
说罢,便领着那两人,走向密集的架子深处,身影很快消失。
案牍库的前厅,第一次,只剩下楚渊一人。
空旷,寂静。
只有高窗斜照的光柱中,无数微尘在疯狂舞动。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和那个偏僻角落里……可能存在的答案。
楚渊的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机会!
一个突如其来、稍纵即逝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