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豺狼的恐惧与狐狸的算计
“许爷要立刻见你！”
小刀子那变调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牢房里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微妙平静。
楚渊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却不显。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纸墨味的空气，努力让因为高烧和虚弱而有些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
“就来。”他应了一声，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虬髯客，后者依旧像一尊沉默的、脏污的石像，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但楚渊似乎能感觉到，那乱发之下，有一道目光正冷静地注视着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
楚渊艰难地撑起身子，每动一下，伤口依旧抗议，但丹田里那丝微弱的内息流转，似乎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支撑。他整理了一下根本无从整理的破烂囚服，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像一摊完全垮掉的烂泥。
牢门被哗啦啦地打开，小刀子站在门外，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凶恶或不耐烦，反而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快点儿！别让许爷等急了！”小刀子催促道，但语气远没有之前那么嚣张，甚至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了一点空间。
楚渊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挪出牢门。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走出这个狭窄、阴暗、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囚笼。
外面的通道同样阴暗潮湿，墙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灯苗跳跃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仿佛无数魑魅魍魉在壁上舞蹈。空气里的味道更加复杂，血腥味、腐臭味、消毒用的劣质石灰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沿途经过其他牢房，里面偶尔会传来铁链的拖动声，或者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呻吟。有些牢房里，会有眼睛贴在栅栏缝隙上，麻木或恶意地注视着这个新面孔。
楚渊目不斜视，只是默默跟着小刀子，同时尽可能快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通道的走向、岔路口、守卫的位置和换班间隙……这些都是未来或许能用得上的信息。职业习惯了属于是。
他们并没有走太远，就在这条通道的尽头，有一间稍微像样点的屋子，门口挂着“丙字库”的牌子，里面似乎堆放着一些刑具和杂物。此时，房门虚掩着。
小刀子在门口停下，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这才轻轻推开门，弯腰禀报：“许爷，人带到了。”
楚渊被带了进去。
屋子不大，光线比通道里稍好一些。许百户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堆满卷宗的桌子前。他并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暗蓝色的便袍，但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听到动静，他猛地转过身来。
楚渊第一次在相对明亮的光线下看清这位许百户的全貌。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嘴唇紧抿，那双原本透着狠厉和傲慢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深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惊惶和一种被点燃的、扭曲的贪婪。
他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楚渊身上。
小刀子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楚渊和许百户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许百户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恢复那种居高临下的尖利腔调，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在账册里看到的那些……尤其是那几笔大数……都看真切了？可有差错？”
他甚至没有寒暄，没有威胁，直接切入主题，显得急不可耐。
楚渊心中念头飞转。看许百户这反应，那几笔异常支出果然是大雷！而且这雷似乎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响，直接把这位百户大人炸得有点失态了。
他立刻低下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谦卑和不确定：“回许爷的话，罪官……罪官只是依着账目推算，觉得那几笔数额巨大，来去却又含糊不清，与常理不合，故而……故而提出疑虑。至于其中是否有隐情，或是罪官才疏学浅看错了，实……实不敢妄断。”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提出“学术性质疑”，绝不打包票，更不承担责任。
许百户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花来。他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块玉佩的穗子。
“你看得没错！”许百户忽然停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兴奋和恐惧，“那账就是有问题！大大的问题！”
他猛地凑近楚渊，压低了声音，一股浓郁的熏香味混合着口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甜气息扑面而来：“你可知，那‘四海货栈’、‘通达车行’背后是谁？啊？你可知那笔银子，最后流向了何处？”
楚渊垂下眼帘：“罪官不知。”
“是……”许百户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猛地刹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舌头，脸上闪过极度的忌惮。他深吸一口气，转开了话题，语气变得急促：
“这些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告诉咱家，凭这些账目，可能……可能坐实了那狗庄头的罪证？可能……追回些赃款？”
楚渊心里明镜似的。许百户根本不在乎庄头的罪证，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了。他在乎的是那笔巨额银子的去向，以及如何利用这个发现，要么去敲打某些他惹不起但又能捞到好处的人，要么就是想办法从中分一杯羹，甚至……黑吃黑？
这厮胆子是真肥，胃口也是真大！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踢踏舞，还是穿着铁靴子跳。
楚渊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回答：“回许爷，单凭账目上的模糊记录，若要追查具体去向，恐怕……力有未逮。但若以此为突破口，严加审讯相关经手人，或许……能有所收获。”
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建议，把皮球又踢了回去。想让我给你当枪使，冲在最前面？想得美。提供思路可以，亲自下场不行。这职场甩锅术，算是被楚渊玩明白了。
许百户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烦躁。他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又开始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饿狼。
忽然，他再次停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楚渊：“你既然能看出这些，定然还有别的本事！咱家再给你个机会！你好好想想，从那些账册文书里，还能看出什么？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只要能帮咱家……帮厂公追回这笔亏空，咱家保你脱离这苦海！顿顿有肉不敢说，白面馒头管够！”
得，又开始画饼了。这次从“馊饭管够”升级到“白面馒头管够”，通货膨胀都没这么快。
楚渊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涕零”和“竭力思考”的表情，心里却在冷笑。保我？真出了事，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缸的就是我。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努力回忆，然后才犹豫地开口：“许爷这么一说……罪官似乎……似乎在那堆地契文书中，看到过一份关于西山窑采买石炭的契约，似乎……也与皇庄有些往来，数额也不小，只是当时未曾细看……”
他刻意提起了“西山窑”，却绝口不提“许厉”的签名，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可能的、未被深入调查的方向抛了出来。
这一招叫投石问路，也叫祸水东引。如果西山窑那边也有问题，正好让焦头烂额的许百户去那边再折腾一下，既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也能让他觉得自己“更有用”。如果没问题，也无伤大雅。
许百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西山窑？石炭？”他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回头咱家再让人细查！”
他的注意力显然大部分还是在那几笔异常支出上，对西山窑只是记下，并未立刻上心。
就在这时，许百户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笔，又抽过一张纸，快速写了几行字，然后吹干墨迹，将其折好。
“小刀子！”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小刀子立刻推门进来。
许百户将纸条递给小刀子，神色严肃地吩咐：“立刻把这个，交给咱们在户部清吏司的那个暗桩，让他按上面写的，悄悄查一查‘四海货栈’近三个月的所有通关记录和税票存根！要快，要隐秘！明白吗？”
“嗻！奴才明白！”小刀子接过纸条，像是接了圣旨，转身快步离去。
许百户看着小刀子离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脸上的焦虑并未减少。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楚渊，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有利用，有忌惮，还有一丝……杀意。
他知道得太多了。虽然现在还有用，但以后呢？
许百户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冷：“林知意啊，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好办事。从现在起，你就安心替咱家办事。办好喽，有你的好处。若是敢耍花样，或者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楚渊立刻躬身：“罪官不敢！罪官必定竭尽所能，为许爷效犬马之劳！”态度恭顺得无可挑剔。
许百户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行了，你先回去吧。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叫你。”
“是。”楚渊应道，慢慢退出了丙字库。
小刀子不在外面，另一个陌生的狱卒领着他往回走。
再次回到那间阴暗潮湿的牢房，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重新将他与外界隔绝。
楚渊靠在熟悉的冰冷石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囚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刚才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许百户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与虎谋皮，不外如是。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甚至地位还有所“提升”，从随时可弃的棋子，变成了……一件比较好用的工具。
但工具用完了，或者工具知道了主人太多秘密，下场往往比弃子更惨。
他看了一眼对面依旧沉默的虬髯客，忽然低声问道：“前辈，你说……这世上的人，为何总是追逐那些明知道会烫手，甚至会要命的东西？”
虬髯客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叹息：
“人心似壑，欲海难平。见了金山，便忘了金山也能压死人；见了火烛，便以为自己是那扑不死的飞蛾。道理谁都懂，可当真利益当前，有几人能记得‘分寸’二字？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步步走向自己挖好的坟冢罢了。”
楚渊默然。
是啊，那许百户如此，那账目背后牵扯的人如此，自己呢？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那“回收碎片”的执念，何尝不也是在刀尖上行走，与豺狼共舞？
这世间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看似繁华锦绣，实则处处是无形的战场。人们用算计做刀剑，以欲望为旌旗，在这名为红尘的棋局里搏杀，赌上一切，所求的，不过是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可笑，可悲，却又无人能真正超脱。
他闭上眼，再次引导着丹田那丝内息缓缓流转。
唯有自身强大，才能在这冰冷的世道中，拥有一丝活下去的底气。
而就在他内息运转之时，他隐约感觉到，对面虬髯客的身上，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凝练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龙，微微一荡，又迅速归于沉寂。
楚渊心中猛地一震！
这老囚……果然深不可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