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账本里的乾坤与数字间的杀机

牢房里再次恢复了它亘古不变的死寂和阴暗。

只是这一次,空气里除了霉味和血腥,还多了一丝极淡的、新送来的墨汁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楚渊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小心翼翼地又抿了一小口干净的清水,感受着那点珍贵的湿润滋润着几乎要冒烟的喉咙。他不敢多喝,得细水长流。旁边那个硬邦邦的窝窝头,他也收好了,这是下一顿的指望。

“馊饭管够……”楚渊回味着许百户那画饼式承诺,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这饼画得,又馊又硬,但对不起,饿急眼了,真香!

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膝上那叠厚厚的账册和地契上。

翻开第一本,是某个皇庄近年来的收支明细。纸张粗糙,字迹也算不上工整,用的都是传统的苏州码子记账法。若是原来的林知意,或许要费些功夫,但对楚渊而言,这些符号转换回阿拉伯数字,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手指轻轻划过一行行记录,大脑如同加装了超频处理器的电脑,开始飞速运转。

“啧,这假账做得……有点糙啊。”不过片刻功夫,楚渊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起来。

倒不是说做账的人水平多差,在这个时代或许已经算是“专业人才”了。但在他这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见识过各种金融魔术和做账骚操作的人看来,很多地方都透着一种简单粗暴的欲盖弥彰。

比如,连续三年,庄子里采购猪崽的支出一模一样,精确到文。怎么着?这皇庄养的猪是卡着点批量克隆的?还是采购的人是个强迫症晚期?

又比如,某几笔修缮房屋的大额支出,时间却都在秋收农忙时节。庄户们都忙着抢收,找谁来修房子?请田螺姑娘吗?

这些破绽,或许糊弄一下不懂行的上官或者同样心思不在账目上的宦官还行,但在楚渊眼里,简直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他一边看,一边默默记下这些可疑之处。他知道,许百户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把柄”。这些东西,足够拿捏那个已经倒台的庄头,甚至可能牵扯到庄头背后的人。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开胃小菜。

他换了一本账册。这本似乎是记录田亩租子和一些“特殊”孝敬的。

看着看着,楚渊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里的账目,明显比上一本“规范”了许多,但也……更“黑”了。

正常的田租已经盘剥得极重,但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附加费——“耗羡”、“脚钱”、“节敬”……五花八门,多如牛毛。这已经不是刮地皮了,这是准备把地壳都掀起来榨油。

然而,真正让楚渊目光凝住的,是其中几笔异常突兀的、没有名目的大额支出。

数额巨大,去向却语焉不详,只模糊地标注着“上面要用”、“特殊采买”。接收方似乎也不是什么正经商号,名字起得云山雾罩,什么“四海货栈”、“通达车行”。

这几笔支出,做账的手法明显高了几个档次,混杂在大量的正常(如果盘剥也能叫正常的话)开销里,极不起眼。若非楚渊对数字有着近乎变态的敏感,几乎就要滑过去了。

他本能地觉得,这几笔账,才是真正的“大鱼”。

许百户想要的,可能只是那些小鱼小虾,顺便立个威,捞点油水。但楚渊嗅到了更深的东西。这几笔账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大的利益网络,甚至可能……直指那位“曹公公”的某些隐秘勾当?

风险与机遇并存。把这发现捅出去,可能立下大功,也可能死得更快——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在任何地方都是取死之道。

楚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账册,陷入了沉思。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虬髯客忽然幽幽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怎么?账目太干净,没处下嘴?”

楚渊回过神来,苦笑一下:“那倒不是。是水太深,怕一下去就淹死。”

“呵,”虬髯客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在这诏狱里,淹死是死,渴死饿死也是死。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淹死前,能不能看到点不一样的风景。”

楚渊心中一动。这老囚,说话总是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哲理味,虽然听起来更像摆烂文学。

“前辈说的是。”楚渊点点头,“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淹一回。”

他决定,还是得把这深水区的发现,用一种“恰好足够引起许百户重视,又不至于显得自己太聪明”的方式,透露出去。

这其中的分寸,需要精妙拿捏。既要让许百户觉得他“有用”,又不能让他觉得“难以控制”或者“知道太多”。

他继续翻阅剩下的地契和文书。地契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是田产房屋的转移和抵押。直到他拿起最后一份有些特殊的文书——那是一份关于城外某处山林开采权的转让契约,转让方是那个庄头,接收方是一个叫做“西山窑”的工坊。

契约本身条款并没什么特别,但楚渊注意到,这份契约的见证人签名处,有一个极其潦草花哨的签名,还盖着一个鲜红的私印。

印文是三个小篆字——“许厉印”。

许厉?不就是外面那位许百户的大名吗?

好家伙!这庄头的案子,就是他许百户经手办的!抄家的是他,现在急着找账目问题的也是他!这算什么?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还想着从已经被榨干油水的囚犯身上再刮一层金粉?甚至可能想借着查账,再去拿捏一波庄头的同党或者背后靠山?

这吃相,未免有点太难看了吧?简直是雁过拔毛,铁公鸡路过都得留下点铁屑!

楚渊看着那个签名,只觉得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这许百户,贪是真贪,蠢也是有点蠢,这种明显瓜田李下的事情,居然自己亲自签名见证?是觉得没人敢查,还是嚣张惯了?

不过,这对楚渊来说,反而是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手里不知不觉,又多了一张或许能关键时刻保命或者交换利益的牌。虽然这张牌现在还不能打出去。

他迅速在脑海里整合了所有信息,规划好了等下该如何向小刀子狱卒“汇报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是小刀子独自一人来了,手里拿着纸笔,脸上带着不耐烦。

“喂!里面的!看得怎么样了?许爷还等着回话呢!”小刀子敲了敲牢门。

楚渊立刻换上一种略带疲惫又有些兴奋的语气,隔着门回应:“差爷,有眉目了!有眉目了!还请差爷帮忙记录一下。”

小刀子哼了一声,嘟囔着“麻烦”,但还是打开了小窗,拿出纸笔:“说!捡要紧的说!屁大点事就别啰嗦了!”

楚渊开始一条条地说他发现的那些“明显”的破绽,比如克隆猪崽、农忙修房等,说得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小刀子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听着听着,笔尖慢了下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显然没想到,这个半死不活的囚犯,真能看出这么多道道?看来读书人肚子里确实有点货色?

楚渊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小刀子的反应,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便装作无意地、用不太确定的语气提到了那几笔“特殊的大额支出”。

“……还有这几笔,数额尤其巨大,用途却写得模糊,接收的货栈车行,名号也听着陌生……罪官才疏学浅,也不知这其中是否合乎规矩,只是觉得有些……异常,不敢隐瞒,还请差爷一并报与许爷知晓。”

他说得含糊其辞,重点突出“数额巨大”和“异常”,至于具体哪里异常,有多严重,他不下结论,留给许百户自己去想象和调查。

小刀子皱着眉头,还是把这条也记下了。他虽然不懂账,但“数额巨大”这几个字还是听得懂的。

说完这些,楚渊便闭口不言,绝口不提那份有许厉签名的山林契约。

小刀子记完,检查了一遍,似乎还算满意:“行,算你还有点用。等着吧!”说完,收起纸笔,啪地关上小窗走了。

楚渊松了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他相信,只要许百户不是真傻,那几笔异常支出就足以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牢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楚渊感觉精神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这种高强度计算和勾心斗角带来的心累。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再次尝试运转那丝内息。

这一次,内息似乎比之前又壮大了一丝,运转起来也顺畅了不少。那股暖流所过之处,疼痛渐消,一种微妙的宁静感逐渐笼罩了他。

在这极致的寂静与身体的微妙变化中,一些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

数字是冰冷的,却往往比刀剑更锋利,比言语更真实。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默地记录着贪婪、恐惧、阴谋和背叛。账册之上,一行行墨迹,勾勒出的不仅是钱粮往来,更是人心沟壑,欲海浮沉。这世间最大的魔障,或许从来不在深山古刹,而就在这蝇营狗苟的算计之中,在这看似枯燥的数字排列组合之下,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深渊。人所追求的,所挣扎的,所为之生、为之死的,有时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这些阿堵物。可笑,可叹。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虬髯客能如此麻木地待在这地狱里。当你看透了某些东西的本质后,或许外在的环境是诏狱还是华堂,区别真的不大了。心若困于樊笼,身处何方,不是牢狱?

就在这时,虬髯客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账,看完了?”

楚渊睁开眼:“看完了。”

“看出什么了?”

“看出……很多人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呵,”虬髯客似乎笑了一下,“那你可知,为何那姓许的小宦官,自己不敢看,或者看不明白,非要让你这个囚犯来看?”

楚渊心中微微一动:“请前辈指点。”

“因为脏。”虬髯客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有些东西,沾了手,就甩不掉了。他让你看,就是让你去沾这脏东西。你看得越明白,死得可能越快。因为你知道了别人的脏,别人岂能容你?”

楚渊默然。他自然想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一把双刃剑。

“那前辈觉得,我该如何?”

“要么,装傻充愣,什么都看不出来,饿死在这里。”虬髯客淡淡道,“要么,就看得比所有人都明白,明白到……让他们觉得,你这双眼睛,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楚渊细细品味着这句话。

正在此时,外面的通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杂乱,还带着某种惶恐情绪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牢门被猛烈拍打的声音,以及小刀子那变得有些尖利甚至变调的呼喊,不再是之前的傲慢,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林知意!林知意!快起来!许爷……许爷要立刻见你!”

楚渊的心猛地一跳!

这么快?许百户就反应过来了?而且听小刀子这语气,情况似乎……有点不对?

不像是来送“馊饭管够”的奖励,倒像是……来抓人去顶雷的?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虬髯客,后者依旧隐在黑暗中,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楚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该来的,总会来。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囚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摊垃圾,然后缓缓应道:

“罪官……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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