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虬髯客与第一块筹码
那沙哑的“过来”二字,像是拥有某种魔力,穿透了牢房里凝滞的、充满绝望和腐臭的空气。
楚渊的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赌对了?还是踏入了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在这种地方,任何的善意都可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但他没得选。
原地不动,就是慢慢腐烂,等着狱卒哪天进来拖走一具僵硬的尸体。过去,至少有一线变数。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牵动着胸腹间的伤口一阵刺痛。然后用尽刚刚啃窝窝头攒下的那点微末力气,像一条真正的蛆虫,朝着对面那片更深沉的阴影,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动过去。
铁链在粗糙的石地上拖动,发出哗啦啦的、令人牙酸的噪音,在这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下移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苦和伤口与地面摩擦的火辣辣感觉。短短几步的距离,他挪了足足有几分钟,冷汗(或者说热汗,他还在发烧)浸透了他破烂的囚服,和血污黏在一起,更加难受。
终于,他挪到了那片阴影的边缘。
离得近了,借着从牢门小窗透进来的那丝微弱至极的光,他勉强能看清对方的轮廓。
那是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头发和胡须虬结在一起,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一团旺盛的、被污染过的海草,覆盖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在乱发间隙中偶尔开合的眼睛,并没有多少光彩,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麻木和一种锐利审视的底色。
他身上的囚服比楚渊的还要破烂,几乎成了布条,裸露出的皮肤上也布满了各种伤痕,新旧交错,有些伤口深可见骨,虽然不再流血,但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脚——并没有像楚渊一样戴着镣铐,而是以一种极其扭曲、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楚渊心里一沉。手脚筋都被挑断了?难怪狱卒不给他上镣铐。这是一个被彻底废掉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楚渊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不是来自物理层面的威胁,而是一种……深藏在废弛躯壳下的、曾经睥睨天下的残余气势。
“前……前辈。”楚渊喘着粗气,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觉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又耗尽了。
那虬髯客(姑且这么称呼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是冰冷的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楚渊血肉模糊的身体。
“伤得挺重。”半晌,他才沙哑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块猪肉,“外皮烂了,内腑也震伤了,还烧得厉害。能撑到现在,你小子命挺硬。”
楚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可能……是阎王爷嫌我太穷,不肯收吧。”
虬髯客鼻腔里哼出一声不明意味的气音,不知道是嗤笑还是别的什么。“你说……你懂推拿活血?”
“略知……一二。”楚渊硬着头皮道,心里疯狂回忆上辈子在短视频里刷到的那些按摩店广告和零星的运动康复知识,“尤其对……气血淤积,经脉不畅……或有些办法。”
他刻意往内伤方向去说,赌的就是对方这身旧疾与此相关。
虬髯客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真假。楚渊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虽然他现在这副尊容,真诚看起来大概也和狰狞差不多。
“左边小腿,”虬髯客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有一股死血,堵了十几年了,每逢阴雨天就痛痒入骨,像有无数蚂蚁在啃骨头。你若真有本事,便试试。”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将那条扭曲变形的左腿稍微伸出来一点。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条完整的腿,肌肉萎缩,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几道狰狞的伤疤盘踞其上,其中一道尤其深长,几乎环绕了半圈小腿肚。
楚渊看着那条腿,头皮有点发麻。这难度系数也太高了点?这已经不是推拿活血能解决的范畴了吧?这得是华佗再世直接动手术吧?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伸出自己那双同样伤痕累累、沾满污秽的手。他知道这样很不卫生,容易感染,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手指触碰到虬髯客的小腿皮肤,冰冷、粗糙,几乎感觉不到弹性。
他完全不懂穴位,不懂经脉。他只能凭借那点可怜的医学常识和刚才短暂感知增强时留下的一丝模糊印象,去感受对方腿部的状态。
凝神,努力去“感觉”。
也许是生死关头逼出了潜力,也许是那“回收碎片”的执念自带了一点超凡特性,他集中全部精神时,指尖似乎真的传来一丝微弱的、异样的反馈。
在那死寂、冰冷的皮肉之下,有一小片区域,似乎特别僵硬、凝涩,像是一潭死了的水,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是这里吗?”他试探着用手指按了按那个区域。
虬髯客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乱发下的眼睛骤然眯起,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
他根本没指望这小子真能有什么办法,更多是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戏谑,或者说,是想看看这个突然有点“不一样”的死囚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但刚才那一下按压,位置精准得吓人!正好就是他十几年来痛苦的核心源头!那不是瞎蒙的!
这小子……有点邪门!
“嗯。”虬髯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掩饰住内心的震动。
楚渊心里稍稍有了点底。他回忆着以前看过的疏通筋络的手法,开始用拇指和食指,在那片僵硬的区域小心翼翼地按压、揉动。
他的手法极其业余,甚至可以说是笨拙。但他按得很认真,集中了全部的精神,试图将那一丝丝微弱得可怜的内息(刚刚啃窝窝头练出来的?)或者说意念力灌注进去。
过程很痛苦。虬髯客的小腿肌肉因为常年淤塞和萎缩,硬得像石头。楚渊本就虚弱,按了几下就手指酸软,额头冒汗。
但他咬着牙坚持。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筹码。
时间一点点流逝。牢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楚渊手指揉按肌肉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楚渊感觉自己的手指快要断掉了。
忽然,虬髯客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剧烈地一抖!
就在楚渊按压的那个核心点,一股针刺般的、极其尖锐的痛感猛地炸开,顺着小腿猛地窜上去一下,虽然短暂,却清晰无比!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微的松快感,取代了之前那死寂般的沉重和麻木,虽然只有很小一块区域,但对虬髯客来说,不啻于久旱甘霖!
十几年了!那块地方第一次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虬髯客猛地抬起头,乱发下的眼睛死死盯住楚渊,目光灼灼,仿佛要把他烧穿!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不再平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望。
楚渊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停下动作,甩着酸痛的手指,虚弱地笑了笑:“一个……不想死在这的倒霉蛋罢了。前辈,感觉……好点没?”
虬髯客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良久,他才缓缓靠回墙上去,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体会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石破天惊的变化。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复杂了许多,少了些麻木,多了些探究。
“手法烂得像狗刨。”他沙哑地评价道,语气却缓和了不少,“但……有点用。”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然后,他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那个破碗:“那水不能喝。想活命,就别碰。”
说完,他忽然伸出那只能动的、同样扭曲的右手,用一根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指,蘸了蘸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冷凝水渍,然后在身旁的石地上,快速地、无声地划动起来。
楚渊屏住呼吸,凑近了些看。
那不是什么复杂的图形,而是几个极其古朴、拗口的音节能指,旁边还配着寥寥数笔、示意气息运转方向的简图。
“记下。”虬髯客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照着练。能炼出一口气,你或许能多活几天。炼不出,就乖乖等死。”
楚渊心脏狂跳!来了!这就是他赌命换来的东西!
他不敢怠慢,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音节能指和简图,像是要把它们刻进脑子里。好在东西不多,虽然古怪,但他记忆力似乎还不错(也许是穿越福利?),反复默念了几遍,确认记牢了。
“多谢前辈!”楚渊郑重地道谢。这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
虬髯客哼了一声,用脚将地上的水渍抹去,不留痕迹。“各取所需罢了。你刚才那点力气,再按下去,老子没感觉,你先累死了。”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意有所指:“这诏狱里的水,十碗有九碗不干净。有的是无意,有的是刻意。想喝口水,难呐……”
楚渊心中一动。这是提醒,也是暗示。在这鬼地方,最基本的生存资源都被严格掌控和污染。
他记下了那几个音节能指和简图,盘膝坐好(尽量让自己舒服点),尝试着按照那方式呼吸、存想。
一开始毫无头绪,脑子里乱糟糟的,身体的剧痛和高烧也不断干扰着他。
但他别无他法,只能强迫自己静下来,一遍遍尝试。
也许是这身体的原主“林知意”本就有点文人静坐的底子,也许是楚渊被逼到绝境的意志力起了作用,也许是那虬髯客给的法门确实神异……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尝试后,忽然,在小腹丹田的位置,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热流!
那热流比头发丝还要细,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但楚渊清晰地抓住了它!
他心中狂喜,赶紧按照简图示意,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丝热流,沿着特定的路线缓缓运转。
每运转一丝,那热流似乎就壮大一分,虽然依旧微弱,但所过之处,身体的剧痛和寒冷似乎都被驱散了一点點,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蔓延开来。
有效!真的有效!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全身心地沉浸了进去,引导着那丝初生的、脆弱的内息,在残破的身体里艰难地运行着一个小周天。
运行完毕,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精神却振奋了不少,连高烧带来的眩晕感都减轻了一些。
这内功,果然神奇!
他睁开眼,看向虬髯客,眼中充满了感激和一丝兴奋。
虬髯客似乎一直在观察他,见状,眼中再次闪过讶异。这么快就能找到气感并完成一个小周天?这小子……资质有点离谱?还是说……
他没多问,只是淡淡道:“有点样子了。记住这感觉,勤加练习,能吊着你的命。”
就在这时,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和钥匙声!
还是那个油腻的狱卒!
小窗被拉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又出现了。他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的窝窝头(已经被楚渊吃了一个),然后又看到楚渊居然挪到了老囚那边,顿时眉头一竖,骂骂咧咧:
“嘿!你个杀才!谁让你乱动的?皮又痒了是不是?滚回去!”
说着,他就要打开牢门,似乎想进来给楚渊一点“教训”。
楚渊心里一紧!他现在状态刚好转一丝,可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一直沉默的虬髯客,忽然抬起眼皮,瞥了那狱卒一眼。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那么一眼。
冰冷,死寂,仿佛在看一个死人。那眼神深处,似乎潜藏着某种尸山血海淬炼过的、令人灵魂战栗的东西。
那狱卒准备开锁的手猛地顿住了,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继而转为一种下意识的惊惧和苍白,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浑身僵硬。
他显然知道这个老囚犯的一些事情,或者说,见识过某种可怕的后呆。
“哼……算……算你小子走运!”狱卒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悻悻地收回手,砰地一声狠狠关上小窗,脚步声有些慌乱地远去了。
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楚渊松了口气,背后也是一层冷汗。他看向虬髯客,眼神更加不同了。
这老囚,绝对不简单!一个眼神就能吓退凶恶的狱卒?
虬髯客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闭上了眼睛,恢复成了那副麻木等死的样子,只有淡淡的声音传入楚渊耳中:
“在这里,想活着……光靠那点微末内息还不够。”
“眼睛放亮,耳朵竖尖。”
“有些人,一句话,就能让你死无全尸。”
“比如……那位提督东厂的……曹公公。”
曹公公!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楚渊!
和他之前模糊感知到的“阴冷权柄”气息瞬间吻合!
碎片……就在那个曹公公手里?!
冲突的终极目标,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楚渊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找到了明确靶子的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