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狮心(下)

雨下了整整三天。

白逊躺在武道馆宿舍狭窄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外面的雨声像无数细小的针,不断刺着他的太阳穴。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如果那个地方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白逊师兄,馆长找你。"门外,狼族学徒的声音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危险的野兽。

白逊没有回应,只是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他能听到学徒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但没人敢问。这正是他想要的——被当成不可触碰的危险品,被远远避开。

就像避开白刃那样。

这个名字一出现在脑海中,白逊的胃部就条件反射般抽搐起来。他抓起枕头死死按在脸上,试图阻挡那些不断涌入的记忆碎片:白刃五岁时抓着他的手指入睡的温暖;白刃十岁那年第一次打赢比赛后扑向白萧的背影;白刃十五岁生日那天,只对大哥送的礼物表现出狂喜...

"滚出去..."白逊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嘶吼,声音被枕头吸收,变成一声沉闷的呜咽。

枕头下,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些记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听到声音——白刃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大哥"两个字,时而充满崇拜,时而充满依赖,但永远、永远不是对着他。

"闭嘴!"白逊猛地坐起身,将枕头狠狠砸向墙壁。枕头撞上墙面,软绵绵地落在地上,毫无威慑力。就像他这些年所有的付出一样,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白逊竖起耳朵,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呼吸声——有人站在他的门外,不敢进来也不敢离开。

"谁?"他厉声问道。

沉默了几秒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白萧的金色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是我。"大哥的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几乎算得上柔和。

白逊的尾巴瞬间绷直,浑身的毛发不自觉地竖起。连白萧现在都开始用这种小心翼翼的语调对他说话了?这个认知比愤怒更先涌上心头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荒谬感。

"馆长说你三天没去上课。"白萧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学员们很担心。"

白逊冷笑一声:"所以伟大的白萧大人亲自来关心卑微的弟弟了?"

白萧的耳朵抖动了一下,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威严压制,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带了些换洗衣物和吃的。放在门外了。"

白逊没有道谢。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沉默,既熟悉又陌生。最终是白萧再次开口:"白刃他..."

"如果你来是为了说他的事,现在就可以走了。"白逊打断道,声音冷得像冰。

白萧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他病了。高烧不退,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白逊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但随即被汹涌而至的厌恶感淹没。又是这样。每次白刃生病,第一个被找的总是他。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大哥不方便时照顾弟弟。

"找医生去。"他翻过身,再次背对门口,"我不是他的保姆。"

门外,白萧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了一些。白逊能想象大哥现在的表情——眉头紧锁,金色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那是白萧发怒的前兆。但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我明白了。"白萧的声音异常平静,"抱歉打扰你。"

脚步声渐渐远去。白逊死死盯着墙壁,直到确认白萧真的离开了,才允许自己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他的左胸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用钝刀一点点剜着他的心脏。

白刃病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小老虎病了。过去的十年里,白逊照顾过无数次生病的白刃,记得他每一种不舒服时的小习惯——发烧时要喝温蜂蜜水,喉咙痛时要吃冰镇的梨子,肚子疼时要顺时针揉肚子...

"该死!"白逊一拳砸在床板上,指关节传来的疼痛却无法转移心里的难受。他以为自己已经筑起了足够高的墙,为什么听到白刃生病的消息还是会动摇?

雨声渐大。白逊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这雨水——明明是从高处落下,却只能在别人设定好的路径上流淌,最终粉身碎骨,无人记得。

这个念头让他再也无法忍受武道馆的四面墙。白逊抓起外套冲出门去,甚至没注意到放在门口的包裹——精心包好的换洗衣物,还有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芝麻饼。

雨中的城市模糊而扭曲。白逊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雨水浸透他的毛发。路过一家咖啡馆时,橱窗里映出的影子让他驻足——那是一个陌生的白狮兽人,眼睛深陷,毛发凌乱,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那是我吗?白逊恍惚地想。他记忆中自己一直是温和有礼的白逊师兄,是默默照顾弟弟们的二哥。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野兽是谁?

"二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逊浑身僵硬,甚至没有勇气转身确认。但那个声音继续道:"真的是你!你怎么淋成这样?"

白刃。即使发着高烧,即使声音沙哑,白逊也能在千万人中认出这个声音。他缓缓转身,看到白刃站在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得可怕,虎耳无力地耷拉着,却还强撑着笑容。

"你不是病了吗?"白逊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

白刃的笑容僵了一下:"我...我好多了。刚去看医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白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在半路硬生生停住。他闻到了白刃身上传来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这小傻子肯定咳血了。过去的白逊会立刻带他回家,煮姜汤,守着他直到退烧。现在的白逊却站在原地,感到一种近乎恶心的烦躁。

"你应该在家休息。"白逊生硬地说。

白刃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为这微不足道的关心感到欣喜:"我没事的!二哥,你...你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像导火索,瞬间点燃了白逊心中积压的怒火。好?他怎么可能好?他的精神正在分崩离析,而罪魁祸首却站在雨中,假装关心?

"别这样。"白逊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白刃困惑地歪头:"什么?"

"别假装关心我。"白逊向前一步,雨水顺着他的鬃毛滴落,"十年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现在装什么好弟弟?"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但白逊已经不在乎了。白刃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颤抖着伸出手:"二哥,我不是..."

"别碰我!"白逊猛地后退,仿佛白刃的手是烧红的烙铁,"我受够了你的虚伪。生病了就想起我?需要帮助时就来找我?其他时候呢?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便利的工具对吧?"

白刃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逐渐蓄满泪水:"我从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总是第一个奔向大哥?为什么记住的全是他的喜好?为什么连他妈的救命恩人都能认错?"白逊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咆哮,"回答我啊,白刃!"

咖啡馆的顾客全都看向窗外,街道对面的行人也停下脚步。白刃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说不出话了?"白逊冷笑,"因为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十年了,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不是这样的!"白刃终于哭喊出来,泪水混着雨水滚落,"我从来没有...我只是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永远在原地等你回头?"白逊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但这种平静比怒吼更可怕,"抱歉,游戏结束了。我不玩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白刃一人在雨中颤抖。走出十几步后,白逊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二哥",但他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因为如果回头,他可能会看到白刃倒下的身影,而那个画面会摧毁他仅剩的理智。

白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最终他站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前——这是他上周租下的地方,远离市中心,远离武道馆,远离白家。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异常刺耳。公寓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垫和几箱随手打包的生活必需品。白逊瘫坐在床垫上,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点,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

这是第几次了?最近这种眩晕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白逊摸索着从箱子里找出水壶,却发现没水可烧。他干笑两声,索性直接躺倒在地板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

恍惚间,霉斑变成了白刃哭泣的脸。白逊伸手想要触碰,却在最后一刻缩回手指。不,这不是真的白刃。真的白刃现在应该在家,在大哥的照顾下养病。没有他,白刃一样会好起来。毕竟,白刃有白萧就够了,一直如此。

地板传来的寒意渗入骨髓。白逊蜷缩起来,试图保持体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过去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

八岁那年,他熬夜照顾发烧的白萧,结果自己第二天也病倒了,而白萧康复后的第一句话是"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十二岁,他在武道比赛上故意输给白刃,只为了看弟弟开心的笑容,而白刃领奖时感谢的只有"大哥的教导";

十七岁,他放弃去首都深造的机会,只因为白刃说"二哥不在家我会害怕"……

每一段记忆都像刀子,反复凌迟着他已经残破不堪的精神。白逊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仍在继续——白刃的笑声,白萧的训导,父母的夸奖,全都不是给他的,从来不是。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用拳头猛击地面,直到指节血肉模糊。疼痛让他短暂地回到了现实。白逊喘着粗气,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突然笑了。

这才对。外在的疼痛总比心里的好受些。

第二天清晨,白逊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发烧了——难怪昨晚会那么冷。敲门声还在继续,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白逊!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白萧。从声音判断,大哥已经处于暴怒边缘。白逊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但没有开锁:"走开。"

"白刃住院了。"白萧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异常清晰,"肺炎。医生说他昨晚在雨里站了三个小时,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白逊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但很快恢复:"所以?"

"所以?"白萧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就这点反应?他差点死了,白逊!"

"那现在不是没死吗。"白逊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仿佛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有你这个完美大哥照顾,他很快就会好的。"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巨响——白萧一脚踹在门上:"开门,否则我拆了这扇门!"

白逊笑了。多讽刺啊,一向冷静自持的白萧居然会为了白刃失控,而一向温和忍让的白逊却对弟弟的生死无动于衷。他们兄弟三人的角色似乎完全颠倒了。

"随你便。"他转身走向浴室,打算洗掉手上的血迹。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门框都震动起来。白逊充耳不闻,打开水龙头,看着血水被冲淡,流向下水道。就像他这些年所有的付出,最终都流向虚无。

当第三声巨响传来时,门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了。白萧冲进公寓,金色的瞳孔因愤怒而收缩成一条细线。他一把抓住白逊的肩膀,将弟弟转向自己:"你到底怎么了?那个关心家人、温和有礼的白逊去哪了?"

白逊任由大哥摇晃自己,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死了。被你们一点一点杀死的。"

白萧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松开手,后退一步,仔细打量着白逊——深陷的眼窝,凌乱的毛发,血迹斑斑的双手,还有那种空洞的眼神。这不是他熟悉的二弟,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陌生人。

"天啊..."白萧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我们...我对你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白逊心底最深处的闸门。所有的委屈、愤怒、痛苦在一瞬间决堤而出:"你终于问了啊,伟大的白萧大人!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们所有人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让我告诉你——你们把我当空气,当工具,当备胎!需要时就拿来用,不需要时就丢在角落!"

白萧的脸色变得惨白:"我从没..."

"从没这么想过?"白逊大笑,笑声中带着疯狂,"那就更可悲了!因为你的忽视已经深入骨髓,甚至不需要思考!"

白萧站在那里,像被雷击中一般。多年来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每次家庭危机,总是白逊默默解决;每次他忙于训练,总是白逊照顾白刃;每次父母外出,总是白逊打理家务...而他,作为长子,接受了这一切却从未真正看见白逊的付出。

"我...我很抱歉。"白萧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白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会从高傲的白萧口中听到道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胸口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但随即,更强烈的痛苦涌了上来——一句迟来的道歉有什么用?能弥补十年的忽视吗?能修复他已经破碎的精神吗?

"省省吧。"白逊转身背对大哥,"道歉改变不了任何事。现在请你离开,我想一个人待着。"

白萧没有动。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公寓中央,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弟弟。不是身体上的失去,而是某种更深刻的、灵魂层面的失去。那个总是微笑着包容一切的白逊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满身伤痕、心如死灰的陌生人。

"我不会放弃的。"白萧最终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无论你信不信,白逊,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我会证明给你看。"

白逊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听着白萧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门框被勉强扶起的吱呀声。当一切重归寂静时,他才允许自己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掌心。

掌心的伤口碰到泪水,刺痛难忍。但白逊知道,比起心里的痛,这根本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心底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白刃怎么样了?烧退了吗?还咳血吗?

这个声音让白逊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不是对白刃,而是对他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即使被伤害到这种程度,他还是无法彻底割舍对弟弟的关心?这种可悲的本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根植在他血液里的?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白逊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个破碎的灵魂困在伤痕累累的躯体里。他忽然明白了,这场雨永远不会停。因为只要他还记得自己是白逊,是白家的二儿子,是白刃和白萧的弟弟,痛苦就会如影随形。

唯一的出路,是彻底消失。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