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

第二天上午,出院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沈知衡换上了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遮住了手臂上的纱布,除了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他看上去几乎和往常那个冷硬矜贵的沈先生别无二致。所有外露的情绪、那些深夜的呓语和夕阳下短暂的脆弱,都被重新严严实实地封存在了那副完美面具之下。

车队早已在医院门口等候。他率先坐进车里,我跟着坐进去,中间隔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一路无话。

车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掠过,繁华,忙碌,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与我无关。我的心跳随着距离别墅越来越近,而逐渐加速。

归巢。

回到那个我住了十年、却从未真正了解其秘密的巢穴。如今,我知道这巢穴的基石可能建立在流沙与尸骸之上。

车子驶入别墅大门。那个被红色油漆画过恐怖符号的铁门已经恢复了光洁,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紧张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重。

孙姨带着几个佣人恭敬地等在门口。

“先生,太太。”

沈知衡淡淡颔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室内。我跟在他身后,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走廊……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整洁,冰冷,秩序井然。

但他没有在一楼停留,也没有去书房,而是直接走上了二楼。

我的心提了起来。他去主卧?还是……

他在主卧门口停下,推开门,却没有进去,而是侧身看向我。

“你住这里。”他开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通知,而不是商量。

我愣住了。

主卧?过去十年,我一直睡在客房。主卧是他的绝对禁地,除了偶尔他自己进去,连打扫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

现在,他让我住进去?

为什么?是一种变相的监控?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靠近”?基于那些音频里他矛盾的挣扎?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这里更安全。”他的回答简洁冰冷,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防护系统最完善。”

安全?防谁?防外面的陈暮余党?还是……防他自己体内那个可能失控的“影子”?

我无法拒绝。

“……好。”我低声应道,迈步走了进去。

主卧的布局依旧极简冷硬,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庭院,光线充足,却丝毫没有家的温暖。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那种熟悉的雪松冷香,更浓烈,几乎无处不在,让我无所遁形。

他跟着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看向他。

他却只是走到衣帽间,拿出一个全新的、未拆封的睡衣套装递给我:“你的东西,孙姨会收拾过来。先休息一下。”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然后便转身走向与主卧相连的书房方向——那里有一道隐藏的门。

“公司还有事需要处理。”他留下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在门后。

我独自站在卧室中央,手里拿着那套柔软的真丝睡衣,只觉得像抱着一块冰。

他把我放在他的领地核心,然后……去忙了?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还是另一种更极致的、猫捉老鼠般的心理操控?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量这个房间。这里一定有着最严密的监控,我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他眼里。但同时,这里是否也藏着更多关于他的秘密?那个黑檀木盒子原本不就是藏在这个房间的抽屉夹层里吗?

我将睡衣放在床上,状似无意地踱步,手指拂过冰冷的衣柜、光洁的桌面……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隐藏摄像头或窃听器的角落。

最终,我的视线落在了那张巨大的床上。

沈知衡的床。

过去十年,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如今,我却要睡在这里。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傍晚,孙姨果然将我常用的物品都搬了过来,整齐地放入衣帽间属于我的那一侧。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担忧和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太太,先生吩咐了,您有任何需要,随时按铃。”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晚餐是送到主卧的小餐厅吃的。只有我一个人。沈知衡一直在书房里没有出来。

这种被无形圈禁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强烈。

夜里,我躺在宽大冰冷的床上,身下是他惯用的床品,鼻尖萦绕着他浓郁的气息,浑身僵硬,毫无睡意。另一侧的位置空着,他还在书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寂静被无限放大。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已是深夜。

书房的那道门,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呼吸都屏住了!

他要进来了?

我立刻紧紧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装作已经熟睡。

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极其轻微,几乎是无声地靠近床边。

我能感觉到他停在了床边。一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久久没有移开。

他在看什么?确认我是否睡着?还是在犹豫着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我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平稳的呼吸和睡姿。

几分钟后,那目光移开了。

脚步声走向浴室的方向。很快,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水声。

他似乎在洗漱。

又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脚步声再次靠近床边。

床的另一侧微微下沉。他躺了上来。

隔着足够的距离,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带来的微弱气流和体温。那股雪松冷香混合着刚洗漱过的水汽,更加清晰地将我包围。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像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我知道他也没睡。他的呼吸频率不对,太过清醒。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并肩躺着,各自睁着眼睛,揣测着对方的心思,维持着这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面向我这边。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

然后,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碰触到了我散在枕边的一缕头发。

指尖冰凉,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只是轻轻缠绕住那一缕发丝,便不再动弹。

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在无边黑夜里,终于抓住了一根细微的稻草。

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展现出那样的疯狂和毁灭欲之后,又流露出这种近乎卑微的依恋?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还是说,疯狂和依恋,本就是一体两面?

我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

任由那冰凉的指尖缠绕着我的发丝,在这死寂的、弥漫着无尽谎言和危险的深夜里,形成一种诡异而脆弱的连接。

归巢的第一夜。

我和我危险莫测的丈夫,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却又被一缕头发可笑地牵连。

而我知道。

黎明到来之时,这脆弱的连接,或许就会崩断。

无声的战争,早已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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