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审判
章节二十六:无声的审判
酒店房间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我惨白失神的脸。那几段音频文件已经自动播放完毕,房间里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簌簌声,冰冷而粘稠。
沈知衡沙哑、痛苦、时而崩溃时而诡异的自白,像无数细碎的玻璃渣,深深嵌进我的脑海,反复切割。
“……感觉他……就在那里……” “……毁灭……扯碎……就像那时候一样……” “……我就是他……甚至觉得痛快……” “……给她一条生路……然后彻底消失……” “……赎罪……”
每一个音节,都重重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真相的狰狞面貌,终于在我面前彻底撕开。没有双胞胎,没有兄弟相残的悲剧,只有一个从幼年就被某种巨大创伤撕裂、在无尽自责和毁灭欲中挣扎的灵魂。
沈知衡。 沈泊安。
这两个名字,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缠绕了他一生,如今,也即将把我拖入深渊。
他写下那本日记时,是清醒地记录着“安”的疯狂,还是沉溺于那种“毁灭的快感”?他对我十年的冷漠,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憎恶和疏离?
那句“阿沅可以活”,是他残存理智的底线,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我无法理解的陷阱?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显示孙姨的来电。
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猛地抓起手机,声音干涩得吓人:“……喂?”
“太太,”孙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急切,“先生刚才问起您了,问您怎么拿书拿了这么久……我帮您搪塞过去了,但您最好尽快回来一趟。”
沈知衡在找我。
他醒了,从那个短暂袒露软弱的脆弱状态中恢复了,重新变回那个掌控一切的沈先生。而他敏锐的直觉,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我不能让他起疑。
至少现在不能。
“我……我马上回去。”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就说我路上有点堵车。”
挂了电话,我迅速收起电脑和U盘,清理掉所有痕迹。走进洗手间,用冷水反复扑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眼神却透着一股陌生狠厉的女人。
“林沅,”我对着镜子,低声告诉自己,“活下去。”
回到医院病房时,沈知衡正靠在床头看一份文件。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语气平淡,却不容回避。
“路上有点堵,顺便……去买了杯咖啡。”我晃了晃手中根本没动过的咖啡杯,努力让表情自然,走到床边,将几本书放在床头柜上,“你要的书。”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最终淡淡“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文件。
我暗暗松了口气,手心却全是冷汗。
接下来的半天,我更加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沈太太”的角色,不多言,不多问,举止得体,甚至比以往更加“温顺”。但我能感觉到,他看似专注于文件,注意力却总有一丝若有似无地萦绕在我身上。
一种无声的、紧张的博弈在空气中弥漫。
傍晚时分,医生来做最后一次检查,宣布他恢复良好,明天可以出院回家静养。
这个消息让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回家……回到那个遍布他眼线、完全由他掌控的别墅?我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相对自由地活动、联系老刀吗?
“太好了。”我挤出笑容,心里却飞速盘算着。
沈知衡点了点头,看不出太多喜悦,只是对医生道:“安排明天上午出院。”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房间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那无形的冰冷和紧绷。
沈知衡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微微一怔,垂下眼:“应该的。”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有时候,”他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意思。”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他极少有的、流露出疲惫和……虚无的时刻。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不停地转,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他是在说他自己吗?那个被“安”的阴影和家族使命驱动着、无法停止的沈知衡?
“……或许,停下来会更好。”他极轻地补充了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
停下来?消失?像他在音频里对医生说的那样?
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肉里。他是在试探我吗?还是真的在某一刻,感到了厌倦?
我抬起眼,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孤寂的轮廓,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竟又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涩。
这个强大、冷酷、内心藏着恐怖秘密的男人,或许……也是他自己的囚徒。
“活着……总归是有意义的。”我听到自己轻声说,声音有些发颤,“至少……对有些人来说,你是重要的。”
比如……那个他想要给“一条生路”的阿沅?
沈知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我,夕阳的光线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朝我伸出了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他的手心向上,手指修长却冰凉,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脆弱的邀请。
我的呼吸停滞了。
大脑在疯狂尖叫着警告,让我远离,让我警惕。那双手,能写下冰冷的谋杀计划,能翻云覆雨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也可能……沾染过不该沾染的东西。
可是,看着他那双此刻盛满了复杂情绪、甚至带着一丝祈求的眼睛,看着夕阳在他身后铺陈开的、温暖却易逝的光景……
鬼使神差地。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随即收拢,将我的手包裹住。
冰凉的温度从他的手心传来,激得我皮肤一阵战栗。但那握力却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握住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们都没有说话。
夕阳无声地沉落,房间里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
只有两只交握的手,在明暗交界处,维持着一个脆弱而诡异的平衡。
像无声的审判。
也像黑暗中,彼此心照不宣的、最后一刻的依偎。
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明天出院,回到那座华丽的牢笼,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这一刻。
我触到了那坚冰之下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而这温度,让我更加恐惧。
也让我……更加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