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微光

病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男人复杂深沉的目光,却隔不断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那句话,像一句咒语,又像一道枷锁,缠绕在我的心头,沉甸甸的。

我背靠着冰凉墙壁,缓缓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此刻更清晰的是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

沈知衡剧烈的反应,几乎已经将那个“河里的姐姐”的存在捶实。那不是一个傀儡的胡言乱语,那是一把钥匙,一把能瞬间撕裂他所有伪装、触及他最痛苦核心的钥匙。

而他对那个“傀儡”存在的坚持否认,更加印证了老刀调查结果的可信度——他在竭力维护某个巨大的谎言,或者说,维护一个他赖以生存的、虚幻的现实。

一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一个只有沈知衡,和那个被他囚禁在体内、名为“沈泊安”的疯狂影子的世界。

我该怎么办?

揭穿他?面对一个可能彻底失控的精神分裂者?

还是配合他,继续活在这个精心编织的、随时可能崩塌的虚假安宁里?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无论他是谁,无论真相多么骇人,我现在还活着,我还有机会。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不能让他察觉我已经触摸到了那个核心的秘密。

我需要伪装,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来武装自己。

深吸几口气,我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带上几分恰当的忧虑和疲惫,重新推开了病房门。

沈知衡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极其疲惫。听到开门声,他睁开眼看向我,眼底的波澜已经平息,重新变回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只是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怎么又回来了?”他问,声音依旧沙哑。

“还是不放心。”我走到床边,拿起水杯,试了试水温,递给他,“喝点水吧。你出了很多汗。”

他沉默地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公司那边……”我尝试着找一个安全的话题,“你昏迷这一天,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孙秘书会处理紧急事务。”他放下水杯,语气平淡,“重要的决策他们会送来医院。”

“哦。”我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昨天那个李副院长……陈暮能买通他,会不会在医院其他方面也动手脚?比如……你的用药或者检查报告什么的?要不要换个医院或者再详细检查一下?”

我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沈知衡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不必。李副院长负责的是行政和人事,插手不到具体的医疗。我的主治医生是信得过的。”

他回答得太快,太笃定,仿佛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就好。”我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的疑虑。

信得过?在发生了疗养院内鬼事件后,他还如此相信这家医院的人?除非……他对这家医院,或者对某些人,有着绝对的控制力?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小麻烦”?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那支老旧的款式)。他迅速拿起来看了一眼,眉头瞬间锁紧,手指快速回复了几个字。

又是那个神秘的号码。

我假装没看见,转身去整理床头柜上无关紧要的东西,心跳却再次加速。他在和谁联系?是不是在处理陈暮留下的烂摊子?还是……与那个“影子”有关?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我留在医院陪护,扮演着一个受惊后担忧丈夫的妻子角色。细心,体贴,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再主动提及任何敏感话题。

沈知衡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烧退了,伤口开始愈合,气色也渐渐好转。他大部分时间在处理公务,视频会议,电话不断。那个冷硬、掌控一切的沈先生似乎又回来了。

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会多停留几秒,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的意味,仿佛在重新评估我,又仿佛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偶尔,在我给他递水或者递文件时,他的指尖会无意间触碰到我的手,然后会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

夜里,他有时会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呼吸急促。有一次,他甚至无意识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嘴里模糊地呓语着“……冷……别走……”,直到彻底清醒,才猛地松开,眼神里掠过一丝狼狈和骤然的疏离。

这一切细微的裂隙,都让我更加确信,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他筑起的冰墙,并非坚不可摧。

第三天下午,孙姨来送换洗衣物和炖品时,趁着沈知衡在开视频会议,悄悄塞给了我一个小巧的、伪装成口红状的微型U盘。

“太太,您要的东西。”她声音极低,眼神里带着担忧和一丝决绝,“老刀先生送来的,说是……心理诊所的部分记录片段,他尽了最大努力,只能拿到这些。”

我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将U盘攥入手心,藏进口袋,对她点了点头。

终于来了!

下午,我借口回家拿几本他常看的书,离开了医院。

我没有回别墅,而是直接去了那家酒店房间,反锁上门,迫不及待地将U盘插入电脑。

文件是加密的,但老刀附赠了一个破解程序。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终于,文件解锁了。

里面是几段音频文件,标注着日期,大约是两三年前的记录。

我点开了最早的一段。

滋滋的电流声后,是一个温和的男声(应该是心理医生):“……那么,我们今天可以试着聊聊那次野营吗?就是你之前提到,和……‘安’一起去的那次。”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是沈知衡的声音!比现在更显年轻,但同样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没什么好聊的。”他生硬地拒绝。

“但你上次提到,那天晚上,你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关于……一个女孩?”

“她不是女孩!”沈知衡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近乎防御性的愤怒,“她是……她是……”

他的声音卡住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音频里只剩下他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的呼吸声。

“放松,沈先生,慢慢来。”医生的声音引导着。

“……月光……很亮……”沈知衡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不定,像是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回忆,“……他看着我……眼睛很红……他说……他说我们都该死……说下一个就是……”

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椅子被猛地推开的声音,和沈知衡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暴怒的低吼:“够了!今天到此为止!”

音频到此结束。

我坐在电脑前,浑身冰冷。

野营?争吵?女孩?下一个?

这段破碎的对话信息量巨大!似乎指向了某次特定的、与“安”有关的冲突事件!而且,似乎涉及到了一个女孩?“下一个就是……”?难道指的是后来的“沈太太”?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另一个标注日期稍晚的音频文件。

这次,沈知衡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和……绝望。

“……我控制不住……”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度崩溃的边缘,“……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看着我……嘲笑我……每次我看到她(?)……看到那种安静的样子……他就想……”

“他想做什么?”医生温和地问。

“……毁灭。”沈知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扯碎……就像……就像那时候一样……”

像那时候一样?

是指水库那次吗?!

“那不是你,沈先生。”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那是‘安’的念头。你需要区分开。你是沈知衡,你在控制。”

“不……你不明白……”沈知衡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一种极致的无助和痛苦,“……没有区别……当他出来的时候……我就是他……那些念头……那么清晰……就像我自己想的一样……我甚至……觉得痛快……”

音频里传来他剧烈喘息和似乎用头撞击什么东西的闷响。

“冷静下来!沈先生!看着我!你是沈知衡!”医生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命令的口吻。

音频在一片混乱中结束。

我瘫在椅子上,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这些音频……比任何猜测都更直接、更恐怖地揭示了沈知衡内心的战场!

那个“安”,不仅仅是一个被模拟的思维,而是他真的能“感觉”到的、试图争夺控制权的、一个充满毁灭欲的第二人格!他甚至能共享“安”的念头和……快感?

所以那本日记,那些杀人方法,真的是他写的!是“安”的意志透过他的手写下的!

而那句“沈太太必须死,但阿沅可以活”……是他主人格绝望的呐喊和挣扎?是他试图给自己设定的底线?

可是……如果“安”的毁灭欲如此强烈,甚至能让他产生“痛快”的感觉……那么,当年水库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河里的姐姐”……

我颤抖着点开了最后一段音频。日期最近,就在一年多以前。

音频一开始,就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沈知衡异常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诡异的声音。

“医生,我想过了。”

“嗯?你想过什么了,沈先生?”

“如果……如果真的到了无法控制的那一天。”沈知衡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如果我感觉到‘他’快要赢了……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什么样的准备?”医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给她一条生路。”沈知衡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极致疲惫后的虚无,“然后……彻底消失。”

“消失?沈先生,你……”

“这是我唯一能……赎罪的方式。”沈知衡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为了……所有的事。”

音频结束。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坐在电脑前,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给他一条生路……然后彻底消失……

赎罪……

所有的事……

冰冷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撕心裂肺的酸楚和悲凉,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

真相的背后,是更深、更黑暗、更令人绝望的真相。

而沈知衡……

他或许不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也并非一个彻底的恶魔。

他是一个被过去幽灵缠绕、在自我毁灭和微弱良知间疯狂挣扎的……囚徒。

而我,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审判者?还是……陪葬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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