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而复明
酒店房间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我紧紧包裹。老刀带来的消息在我脑中疯狂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冰锥,反复凿击着我已然摇摇欲坠的世界。
没有双胞胎。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一个被冠以两个名字、被迫扮演两种人生、最终在巨大的创伤和压力下彻底分裂的灵魂。
沈知衡……沈泊安……
哪一个才是真的?或者……都是真的,又都不是?
那水库里淹死的究竟是谁?是那个被家族谎言制造出来的“沈泊安”的实体替身?还是一个无辜的、被卷入这可怕漩涡的牺牲品?
而沈知衡手臂上那道疤,那日记里的“标记”……是他自己留下的?还是那个死去的孩子留下的?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段血腥、扭曲、被彻底掩埋的往事?
胃里翻江倒海,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源于一种被抛入绝对荒谬和恐怖境地的、本能的生理反应。
我不知道在冰冷的地砖上瘫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再次突兀地响起,划破死寂。
是医院打来的。
我手指颤抖地接通。
“沈太太,”是那个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沈先生醒了。烧退了,意识很清楚,急着要见您。”
他……醒了?
意识很清楚?
是沈知衡醒了?还是……“他”?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扔掉手机。我现在该怎么面对他?用一个刚刚得知他可能是“精神分裂者”甚至可能是“杀人犯”的眼神?
“沈太太?您还在听吗?您没事吧?”医生听我久久不语,关切地问。
“……我没事。”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努力让声线平稳,“告诉他,我马上过去。”
我必须去。
无论醒来的是谁,无论真相多么可怕,我都必须去面对。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我死得更不明不白。
我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陌生狠厉的女人。她是林沅,也是沈太太。从今天起,这两个身份,她都必须牢牢握住,成为刺向迷雾的刀。
我重新打车回到医院。
VIP病房外的走廊安静得出奇。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沈知衡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手臂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睁开。不再是昏迷时的脆弱,也不是我臆想中可能出现的疯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极度疲惫后的清明,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
他看到我进来,目光立刻锁定了我,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了一遍,仿佛在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冷调,“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先问的是我。
这一刻,无论我脑中装着怎样恐怖的猜测,心弦还是被不易察觉地拨动了一下。
“我没事。”我走到床边的椅子坐下,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你呢?医生怎么说?”
“死不了。”他语气平淡,视线却依旧没有离开我,像是在仔细分辨我的情绪,“昨天……吓到了吧?”
何止是吓到。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后怕和担忧:“嗯。那个坐轮椅的人……他到底是谁?陈暮为什么能把他弄出来?他们……”
“一个傀儡。”沈知衡打断我,眼神冷了下去,“陈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神经病患者,刻意弄成那副样子,用来刺激我,混淆视听的把戏罢了。”
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我的后背却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傀儡?把戏?
如果他真的相信那是傀儡,为什么在厂房里看到那张脸时,反应会如此剧烈?为什么‘安’的低语会让他失控?
他在撒谎。
他在继续维持这个谎言。
为什么?是为了保护那个他自己可能都深信不疑的“兄弟”存在?还是为了掩盖那之下更可怕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我听到自己顺着他的话应和,手指在身侧悄然攥紧,“那……陈暮他……”
“他完了。”沈知衡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戾气,“商业间谍,故意伤人,绑架精神病人进行恐吓……足够他在里面待一辈子。苏家那边,他们也自身难保。”
他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决定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这就是沈知衡。哪怕刚从昏迷中醒来,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他依然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掌控一切的沈先生。
我看着他冷静的侧脸,忽然想起老刀最后那个消息——那个可能与沈氏竞争对手有勾结的李副院长,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商业阴谋。
沈知衡知道吗?他看似掌控一切,是否也有灯下黑的时候?
“可是……”我故作迟疑地开口,“陈暮怎么就那么巧,能找到一个和……和你那么像的人?而且还能买通疗养院的人?他背后会不会……还有别人?”
沈知衡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鹰一样盯住我:“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强作镇定:“我只是担心……担心他还有后手。而且,而且那个轮椅上的……人,他昨天好像……跟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抛出诱饵,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知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秘的紧张:“……什么话?”
“……他说,”我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地,“‘漂亮……河里的姐姐……也……一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知衡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更加惨白!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攥着被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爆出骇人的白色!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伪装的剧烈震动和……恐惧!
他这种反应,远远超出了对一个“傀儡”该有的态度!
“他胡说八道!”沈知衡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沙哑,甚至带上了我从未听过的、一丝近乎失控的颤音,“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忘了它!听到没有!立刻忘了它!”
他剧烈的反应几乎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想!
那个“河里的姐姐”绝对存在!并且是他绝对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我看着他在病床上因激动而微微喘息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痛苦,心中那片冰冷的恐惧之地,竟荒谬地生出一丝极细微的、扭曲的酸楚。
他到底在守护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好,我不问,不想了。”我立刻放软了声音,露出顺从害怕的表情,伸手轻轻按在他没有受伤的那边手臂上,触手一片冰凉,“你别激动,医生说你不能激动。”
我的触碰似乎让他微微一僵。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极力平复着失控的情绪。再睁开眼时,那剧烈的波动已经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片望不见底的幽暗。
“抱歉,”他声音低哑,“吓到你了。”
他反手,用他冰凉的手指,轻轻覆盖住了我按在他手臂上的手。
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近乎依赖的细微动作。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五味杂陈。
“你刚醒,需要休息。”我抽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刻意显得自然,“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空间冷静。他的反应带给我的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
他没有阻止,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我起身,走向门口。
就在我的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沅。”
他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沈太太。
是林沅。
我猛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待在我身边,”他说,声音沙哑得近乎恳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哪里都不要去。”
我的脊背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这句话,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是沈知衡对林沅的挽留,还是那个藏在深渊里的影子,对本体的呼唤?
我没有回答,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幽而复明。
醒来的,究竟是哪一缕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