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共谋
医生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冻结了我的血液和思维。
双生兄弟……意外早夭……负罪感……PTSD……
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砸碎了我刚刚拼凑起来的所有认知。
‘安’早就死了。
那一直以来,在日记里写下疯狂呓语的,在陈暮口中成为筹码的,甚至刚才在轮椅上发出恶毒攻击的……是谁?
我的目光无法从病床上那个男人苍白的脸上移开。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喉咙,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十年婚姻,我竟然从未真正认识睡在隔壁房间的这个人。我以为的冰山之下,不是暗流,而是彻头彻尾的、能吞噬一切的疯狂深渊。
医生似乎被我这副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样子吓到了,连忙补充道:“沈太太,您千万别过度解读!PTSD并不代表……沈先生这些年治疗得很积极,状态已经稳定很多了!他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十年还不够久吗?
“那个……意外,”我听到自己声音飘忽地问,每个字都耗费极大的力气,“是怎么发生的?”
医生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和警惕:“抱歉,沈太太,这涉及沈先生最核心的隐私和创伤,我真的不能……”
“告诉我!”我猛地抓住他的白大褂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眼泪再次决堤,“我必须知道!我嫁给他十年!我差点死在他……我甚至不知道我身边睡的到底是谁!求求你!”
医生看着我彻底崩溃的样子,又看了看昏迷的沈知衡,眼神挣扎良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度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具体的我真的不清楚,只知道似乎与……与水有关,发生在他们少年时期。似乎是……‘安’为了救沈先生,发生了意外……沈先生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产生了强烈的……解离性症状……”
解离性症状……
这个词像最后的丧钟,在我脑中轰鸣。
所以……那本日记……那些分析……那句“沈太太必须死,但阿沅可以活”……真的是他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他体内那个因为创伤和负罪感而分裂出的、代表着“安”的愤怒和毁灭欲的人格,与那个试图维持理智、进行压制和防范的主人格之间的挣扎?!
陈暮知道吗?他如此笃定地利用“安”来威胁,他手中的“证据”……难道指向的是沈知衡本人?!
那刚才轮椅上那个……又是怎么回事?是陈暮找来的演员?一个被刻意弄成那副样子的、用来刺激沈知衡的工具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以另一种方式、一种更可怕的方式串联起来,织成了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我脱力地松开医生的袖子,踉跄着后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能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医生叹了口气,低声道:“沈太太,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沈先生……他其实一直在努力控制。他接受治疗,他把自己变成一台工作机器,他尽可能地……远离您,或许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他害怕……害怕那个‘影子’会伤害您。”
保护?用那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方式?把我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活在虚假安宁里的傻瓜?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席卷了我,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
“您……需要冷静一下。”医生担忧地看着我,“我去给您倒杯水。”
他匆匆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沈知衡。
寂静再次降临,只有医疗仪器的滴答声,一声声,敲打在我混乱不堪的心上。
我看着他,这个我法律上的丈夫,这个我恐惧了十年、也可能被暗中“保护”了十年的男人,这个内心藏着如此巨大黑暗和痛苦的男人……
恨吗?当然恨。恨他的欺骗,恨他把我拖入这无尽的噩梦。
怕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怕。因为敌人不再是外在的威胁,而可能就在他体内,在他无法完全控制的意识深处。
可是……为什么心底最深处,还会有一丝可悲的、不合时宜的酸楚?
他这些年,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恐怖的秘密,进行着这场绝望的内心战争,是什么感觉?他写下那些冰冷的分析时,是在以一种怎样痛苦的方式,试图预判和阻止自己可能造成的伤害?
那句“阿沅可以活”……是他残存的理智,在疯狂海洋中唯一抓住的浮木吗?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医生端着一杯温水回来,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沈知衡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呢喃。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看过去。
他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眉头紧蹙,似乎正陷入某种不安的梦境。他的嘴唇干裂,无声地翕动着。
医生连忙上前检查他的状况。
我僵在原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醒来吗?醒来的是沈知衡,还是……“安”?
几秒钟后,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没有醒来。
医生松了口气,对我低声道:“只是发烧引起的呓语,没事。”
我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祈祷着他醒来时是哪一个“他”。我不能把我的命运,寄托在他那不可控的理智上。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所有的恐惧和混乱,看向医生,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医生,关于他的病情,我希望……你能对我绝对保密。今天你说的所有话,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特别是……沈先生本人。”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另外,”我继续道,目光扫过病床上的人,“他醒来后,如果问起……就说我受了惊吓,回去休息了。”
医生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了:“好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沈知衡,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冰冷空气让我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我更加清醒。
真相残酷得超乎想象。
但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沈知衡倒下了, temporarily(暂时地)。
而棋盘还在。
陈暮虽然被拔掉了牙,但他背后可能还有别人(那个李副院长?)。苏家那边,一场巨大的商业风暴正在酝酿。
更重要的是,那个藏在沈知衡体内的、“安”的影子,并未消失。
我必须在他醒来之前,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孙姨的电话。
“孙姨,是我。”我的声音冷静得让自己都惊讶,“先生需要静养,这几天不见任何客人。另外,帮我联系一位可靠的私家侦探,要最好的,背景干净,绝对保密。”
电话那头的孙姨似乎愣住了,半晌才迟疑道:“太太,您这是……”
“按我说的做。”我没有解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还有,把我房间隔壁那间空着的客房收拾出来,从今天起,我睡那里。”
挂断电话,我站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看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色。
十年了。
“沈太太”这个头衔,像一道金色的枷锁,困住了“阿沅”。
现在,枷锁还在,但或许……我可以反过来利用它。
利用这个身份,去查清所有的真相,去找到自保的方式,甚至……去面对那个可能再次出现的、“安”的影子。
恐惧依旧在骨髓里叫嚣。
但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心,正从废墟之中,缓缓升起。
游戏规则,该变一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