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壁垒
警笛声尖锐地撕裂废弃厂房的死寂,红蓝闪烁的光透过破旧的窗框,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将昏迷的沈知衡放平,快速检查伤口,进行紧急止血和输液。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紧抿的唇瓣失去血色,那双总是冰封着、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此刻紧闭着,只剩下浓密睫毛投下的脆弱阴影。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他被抬上救护车,手指紧紧攥着自己染血衣襟,冰冷的恐惧感尚未完全消退,又被一种全新的、尖锐的担忧所取代。他流血的手臂,他滚烫的额头,他倒下的重量……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男人,也会受伤,也会倒下。
陈暮和那个瘫在轮椅上、再度陷入混沌呓语的‘安’被后续赶来的、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分别带走。现场被彻底封锁。
我坐上另一辆车,跟着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驶向医院。
急救室的灯亮起。
我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看着自己手上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有的是他的,有的是我自己之前被瓷片划破又崩裂的伤口。孙姨匆匆赶来,看到我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去找医生帮我处理。
手上细微的刺痛远不及心中的混乱万分之一。
‘安’那双疯狂又浑浊的眼睛,陈暮怨毒的狞笑,沈知衡挡在我身前被划破的手臂,他推开我时决绝的眼神,以及他倒下前那句低哑的“没事了”……所有画面在我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还有‘安’那句低语:“河里的姐姐……也一样……”
冰冷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经过一系列检查和处理,医生告诉我,沈知衡手臂上的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加上连日精神高度紧绷和疲劳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引发了高烧和昏迷,需要住院观察治疗,但暂无生命危险。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他被转入VIP病房。我让孙姨先回去休息,自己留了下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他躺在病床上,睡着了,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那些沉重的负累。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阻碍地看着他。
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面具和强大气场,此刻的他,显得异常安静,甚至……脆弱。额角的擦伤被贴上了纱布,更添了几分战损般的狼狈。
我的目光落在他包扎着厚厚纱布的手臂上。为了格挡‘安’那一下偷袭,伤得很深。
鬼使神差地,我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纱布的边缘。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被他因为输液而撸起袖子、露出的左手小臂内侧吸引住了。
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痕。形状很奇特,不像寻常划伤,倒像是……某种咬痕?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道疤痕的位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
记忆如同沉渣被剧烈搅动,疯狂翻涌!
那本日记!那本‘安’写的、充满了疯狂呓语和谋杀计划的日记!
在某一页的页边,除了那些癫狂的铅笔涂鸦,似乎有用另一种颜色的笔,极其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像是事后补充的备注。我当时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可怕的“杀人方法”上,对这行小字并未深究。
那行字写的是:【标记。左臂内侧。犬齿旧痕。需确认。】
标记?犬齿旧痕?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回流!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恐怖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
‘安’的日记里,为什么会特意提到“左臂内侧的犬齿旧痕”?
如果……如果那本日记,根本就不是‘安’写的呢?
如果那些冷静的分析笔迹是沈知衡的,那么那些疯狂原始的念头、那些呓语、那些包括“标记”在内的备注……又是谁的?
一个拥有左臂内侧犬齿旧痕的人……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沈知衡手臂上那道极淡的疤痕。
一个拥有左臂内侧犬齿旧痕的人,在日记里提醒自己,要“确认”这个标记?
这说不通!
除非……
除非写下那些疯狂念头的人,和拥有这个标记的人,是同一个!
也就是说……
那本日记里那些关于“杀死她”的疯狂计划,那些冷冰冰的谋杀推演,根本不是什么‘安’的幻想,也不是沈知衡在模拟‘安’的思维!
而是……沈知衡自己写的?!
是他自己在进行那些可怕的推演?!
那‘安’呢?那个被关起来的、疯狂的兄弟……他到底是谁?他是否存在?还是……只是沈知衡用来安置自己无法面对的、疯狂一面的一个“影子”?一个替身?!
所以他才从不提及!所以他才如此恐惧‘安’的存在被曝光!所以那本日记要藏在带锁的抽屉里!
所以那句“沈太太必须死,但阿沅可以活”……
根本不是什么保护性的分离!
而是他内心两种意念的挣扎?!是那个疯狂的、想要毁灭“沈太太”的他,对那个或许还残存一丝理智、想要保住“阿沅”的他自己说的话?!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难以置信地瞪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十年…… 整整十年……
我竟然一直和一个……一个在日记里精心策划如何杀死我、精神可能早已分裂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我所窥见的所谓真相,我所猜测的所谓保护,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都是他精心构建的、用来欺骗我、甚至可能欺骗他自己的巨大谎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新的输液袋。他看到我煞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神情,微微一愣。
“沈太太?您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关切地问道,声音温和,“沈先生只是疲劳过度加上失血,已经稳定了,您不用太担心。”
我死死盯着他,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医生似乎误解了我的恐惧,一边熟练地更换输液袋,一边温和地安慰:“真的不用担心。沈先生的身体素质很好,这次只是意外。说起来,他这些年也不容易,定期来做心理疏导,状态刚稳定些,又遇上这种恶性事件……”
心理疏导?
我猛地抓住这个词,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了一条毒蛇!
“心理……疏导?”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他……为什么要做心理疏导?”
医生换好输液袋,转过身,看到我异常激动的神情,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露出了些许尴尬和谨慎的神色:“这个……涉及病人隐私,我不方便……”
“告诉我!”我几乎是尖叫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求求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有……”
那个词卡在我的喉咙里,我说不出口。
医生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床上昏迷的沈知衡,又看了看濒临崩溃的我,最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沈先生确实长期在接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相关治疗,尤其是针对……针对他少年时期经历的某些重大创伤事件,以及……以及他双生兄弟意外早夭所带来的强烈负罪感和……”
医生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耳朵里像是炸开了一万个响雷,嗡嗡作响,震得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双生兄弟…… 意外早夭…… 负罪感……
‘安’……早就死了?
那个被关起来的、疯狂的‘安’……根本不存在?!
那一直以来……是谁在恨我?是谁在写那本日记?是谁……在扮演着那个“疯狂的兄弟”?
我的目光缓缓地、机械地,移回到病床上。
沈知衡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了。
一道冰冷的泪,毫无预兆地从我眼角滑落。
峰回路转。
转回来的,却是更深、更黑暗、更令人绝望的悬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