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灵的交易
雨丝敲打着古籍馆的穹顶玻璃,像无数细针在织一张透明的网。林澈指尖划过《蚀界编年史》的烫金书脊时,第三十四页的字迹突然开始蠕动——不是墨水晕开的模糊,是每个字都像活的甲虫,沿着纸纹爬向页边,在装订线处堆成小小的墨色丘壑。
他猛地合上书,指腹却沾到一点温热。不是纸张该有的凉滑,是类似体温的暖意,顺着血管往小臂窜。窗外的雨恰好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漏下金辉,在积灰的阅览桌上投下菱形光斑,而那本厚重大书的封皮,正缓缓渗出细密的水汽,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别碰装订线。”
声音从书里钻出来时,带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质感,像有人用手指捻着碎羊皮纸说话。林澈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木椅,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书页自动翻开,停在扉页和第一页之间的空白处,那里原本只有一道浅浅的折痕,此刻却慢慢隆起,像有什么东西在纸下呼吸。
折痕处的纸张开始变得透明,能看见后面书页上模糊的文字在旋转。突然,一只手从透明处伸了出来——不是实体的手,是由无数细小的文字组成的,指尖还沾着几滴墨色的水珠。那只手在空气中虚抓了几下,随后,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从书页里钻了出来,落在阅览桌上,带起一阵细碎的纸页声。
他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学士服的领口歪着,袖口沾着几块干涸的墨迹,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他落地后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对自己能实体化感到有些惊讶。直到看见林澈,他才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笑。
“你能看见我?”他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些,带着点书卷气的沙哑,“按理说,只有能听懂‘书语’的人才能看见书灵……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澈握紧了口袋里的青铜钥匙——那是从蚀化者身上找到的,据说能打开“界门”。他盯着年轻人胸口的校徽,那上面的图案很眼熟,是三十年前已经倒闭的“圣英古籍学院”的标志。“你是《蚀界编年史》的书灵?”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这本书里记载的‘守门人’,到底是谁?”
年轻人听到“守门人”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抠着学士服的纽扣。“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的眼神闪烁着,“守门人不是你们该找的……他们守的不是门,是……”他突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禁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需要知道真守门人的名字。”林澈往前一步,桌角的台灯晃了晃,“假守门人已经死了,蚀界的裂缝越来越大,再找不到真的,整座城都会被蚀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昨天拍的——城西的老教堂已经被蚀雾吞噬了一半,尖顶上挂着无数扭曲的黑影。
书灵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镜片后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水光。他抬手碰了碰照片上的蚀雾,指尖穿过影像,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圣英学院的图书馆,以前就在城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记得……那里有棵玉兰树,每到春天,花瓣会落在《编年史》的书页上,压出很好看的印子。”
他沉默了几秒,突然抬头看向林澈,眼神变得坚定:“我可以告诉你真守门人的名字,但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找东西。”书灵抬手在空中虚画了一个轮廓,像是一张纸的形状,“《蚀界编年史》原来有一百零三页,但现在少了一页——被撕掉的第十三页。那页纸记录着‘种子植入的真正目的’,只有找到它,我才能告诉你名字。”
林澈皱起眉:“为什么是第十三页?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书灵的手指在桌面上划着圈,留下一串淡黑色的字迹,很快又消失了,“但我能感觉到,它没被毁掉,只是被藏起来了。昨天午夜,我感应到它的气息出现在古籍馆……就在馆长办公室附近。”
林澈想起古籍馆的老馆长——一个总是穿着灰色中山装,走路有些跛的老头。他昨天下午还看见馆长把一个黑色的铁盒锁进了办公室的檀木柜里,当时以为是珍贵的古籍,现在想来,或许里面就是那页纸。
“我可以帮你找。”林澈点头,“但你要保证,找到之后立刻告诉我守门人的名字。”
书灵伸出手,这次是实体的手,掌心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像书页的折痕。“书灵从不撒谎。”他的指尖和林澈的指尖碰到一起,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像摸着一块浸在墨水里的玉,“找到第十三页,我就告诉你真相。”
约定达成的瞬间,书灵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融化的冰。他后退一步,重新钻回《蚀界编年史》里,书页合上时,封皮上的烫金文字亮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只有阅览桌上残留的几滴墨色水珠,证明他确实出现过。
林澈看了看表,晚上七点。馆长办公室的钥匙在值班台那里,说是“馆长今晚有事,让值班员帮忙锁门”。他深吸一口气,把《蚀界编年史》放回书架,转身走向古籍馆东侧的馆长办公室。
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每走一步,灯光就亮一片,照得墙壁上的古籍拓片忽明忽暗。馆长办公室的门是深棕色的实木门,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铜制的铃铛,轻轻一碰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澈从值班台拿了钥匙,尽量轻地插进锁孔,转动时,锁芯发出“咔哒”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办公室里比外面暗些,只有 desk 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打在堆积如山的古籍上,在墙上投下参差的影子。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桌面上铺着绿色的绒布,放着一个黄铜色的台灯和几本摊开的线装书。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檀木柜,柜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和林澈昨天看到的一样。
他先走到檀木柜前,蹲下身看那把锁。锁身是老式的弹子锁,钥匙孔周围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最近被人撬过。他试着用值班台的钥匙去开,不行,尺寸不对。看来那页纸不在柜子里——如果在,馆长不会只挂这么简单的锁。
林澈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书架上摆满了古籍,大部分是明清时期的地方志,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上面写着“待整理”。书桌的抽屉都没锁,里面放着些账本和信件,没什么特别的。他走到窗边,窗外是古籍馆的后院,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影在窗玻璃上摇晃,像有人在外面走动。
突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不是电线短路的味道,是纸张燃烧后的糊味,混杂着一点檀木的香气。他顺着味道走到房间西侧的壁炉前——那是个装饰性的壁炉,平时用来放杂物,里面堆着些旧报纸和枯树枝。焦糊味就是从壁炉里飘出来的。
林澈弯腰往壁炉里看,里面的灰烬还是温的,用手指碰了碰,能感觉到残留的热度。灰烬中间,埋着几片焦黑的纸页,边缘卷曲着,像被揉皱的蝴蝶翅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灰烬,把那些纸页捡起来——总共有三片,最大的一片有巴掌大小,上面还能看见一些残留的字迹。
他把纸页拿到台灯下,用软毛刷轻轻扫掉上面的灰。焦黑的部分已经碳化,一碰就碎,但在纸页的边缘,有几行字还能辨认出来:“……种子植入需以‘蚀骨草’为引……每月月圆之夜,蚀雾会通过种子反噬宿主……”字迹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墨色很深,有些地方甚至洇透了纸背。
林澈的心沉了下去。他之前以为种子只是用来追踪蚀化者的,没想到还有反噬的作用。他继续翻看另外两片纸页,其中一片上只有几个模糊的字:“……圣英学院旧址……”另一片最关键,虽然大部分被烧毁了,但能看清中间的一句话:“……为了复活‘蚀主’……”
“蚀主”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林澈的眼睛。他想起古籍里的记载:蚀主是蚀界的本源,早在千年前就被初代守门人封印在界门之后,一旦复活,整个现世都会被蚀化。难道那些植入种子的人,根本不是在对抗蚀界,而是在为复活蚀主做准备?
“找到了吗?”
书灵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林澈猛地回头,看见《蚀界编年史》正摊开在书桌上,书页上的文字像水流一样旋转,书灵的脸从文字里浮现出来,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焦黑纸页。
“这就是第十三页?”林澈把纸页递过去。
书灵的手从书页里伸出来,指尖碰到纸页时,焦黑的部分开始发光,像被重新点燃。他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抚摸,那些残留的字迹慢慢浮起来,在空中组成完整的句子,虽然还有些残缺,但已经能看清大概的内容:
“……星历37年,守门人委员会秘密启动‘归巢计划’。选取三百名新生儿,在其脊椎处植入‘蚀种’——此种子以蚀主的骨粉培育,每月月圆时,种子会吸收宿主的生命力,转化为蚀雾……当三百颗种子完全成熟,蚀雾将汇聚成‘界桥’,打破初代守门人的封印,迎接蚀主归来……”
文字在空中停留了几秒,然后像碎玻璃一样散开,落在书页上,消失不见。书灵的脸色变得惨白,眼镜滑到了鼻尖,他却没去推。“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我以为第十三页只是记载了种子的制作方法……没想到……他们根本不是在防御,是在献祭……”
“真守门人是谁?”林澈追问,“既然委员会在策划复活蚀主,那真守门人一定是反对他们的人。”
书灵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恐惧,还有一丝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真守门人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守界者’。他们是初代守门人的后裔,一直隐藏在城市里,监视着委员会的动向。而现在的首领,是……”
他的话突然被打断了。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像是夜枭被惊扰。书灵的身体猛地一颤,透明的手臂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要消散。“他们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慌,“委员会的人……他们能感应到第十三页的气息……你快藏起来!”
林澈刚要问“谁来了”,就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像是穿着军靴。书灵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只剩下头部还能勉强看清。“守界者的首领……是古籍馆的老馆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他办公室的檀木柜……第三层……有界门的地图……”
话音未落,书灵的身体彻底消散,化作无数细小的文字,飞回《蚀界编年史》里。书页“唰”地合上,封皮上的烫金文字瞬间黯淡下去,变得和普通古籍没什么两样。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几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走了进来,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探测器,探测器正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指针指向林澈手里的焦黑纸页。
“找到残余物了。”为首的人声音沙哑,像是戴着变声器,“把他带回去,还有那本书。”
林澈握紧了纸页,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了一眼书桌后的檀木柜,又看了看窗外——后院的老槐树枝叶茂密,或许可以从那里逃出去。就在黑衣人靠近的瞬间,他猛地转身,撞开窗户,跳了出去。
夜风带着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他落地时崴了一下脚,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忍着痛,钻进了老槐树的枝叶里。身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黑衣人的怒吼,但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手里紧紧攥着那几片焦黑的纸页——那是揭露阴谋的唯一证据,也是找到守界者的关键。
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前方的路。林澈能看到古籍馆的围墙就在不远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他纵身一跃,抓住藤条,用力向上爬。就在他翻出围墙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古籍馆的方向——馆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凝视着他的眼睛。
老馆长是守界者的首领。这个答案像一块石头,在他心里激起千层浪。那个总是笑眯眯地给读者推荐古籍,走路有些跛的老头,竟然是隐藏了这么久的守门人。
林澈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钥匙,钥匙的温度似乎比刚才高了些。他知道,从找到第十三页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卷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庞大的阴谋里——种子、蚀主、守界者、委员会……所有的线索都像散落的珠子,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穿起它们的线。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比刚才更大,打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林澈把焦黑的纸页小心翼翼地放进塑料袋里,贴身藏好。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乌云密布,看不到星星。但他知道,只要找到老馆长,找到界门的地图,就一定能阻止蚀主的复活。
他转身走进雨幕里,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只有口袋里的青铜钥匙,还在隐隐发烫,像是在指引着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