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铺的“裁缝”
林澈的指尖还残留着回环巷石板路的湿冷，巷口那棵老枫树的红叶仿佛还粘在掌心，可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切换——青石板路变成了磨得发亮的桃木柜台，巷子里的阴风化作了针线铺里若有若无的棉麻香气，连空气里的湿度都像是被细密的针脚缝过，变得柔软又凝滞。
他是跟着那片突然飘进巷子深处的红叶来的。方才在回环巷里，那片枫叶明明该顺着秋风落在积水里，却偏偏逆着风往巷尾的阴影里钻，叶尖的红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勾着他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等他穿过那道挂着褪色蓝布帘的门，布帘在身后“哗啦”一声落下，再回头时，巷口的光亮已经被隔绝成了一道模糊的光斑，铺子里只有几盏悬在房梁上的琉璃灯，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灯罩，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被剪碎的月光。
铺子不大，三面墙都立着高高的木架，架子上整齐地码着一捆捆布料。那些布的颜色很特别，不是寻常的棉麻青蓝，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浅粉像晨雾里的桃花，淡紫像傍晚的云絮，最角落里甚至有一卷银白的布，在灯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像冻住的月光。每捆布旁边都挂着一枚小小的木牌，木牌上没有字，只有用细针绣上去的符号——有的是半轮月亮，有的是飘落的树叶，还有的是缠绕的线团，像是某种只有铺主才懂的暗号。
柜台后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和袖口都用同色的线绣着细密的回纹，针脚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鬓角垂着两缕碎发，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安静地落在林澈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询问，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林澈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奇怪的地方——女人的嘴唇是抿着的，不是刻意绷紧的样子，而是像被线缝住了一般，嘴角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问“请问这里是……”，就见女人抬起手，从柜台下拿出了一块素色的棉布，又捻起一根银线，指尖翻飞间，银线就在布上绣出了一行字，针脚细密，墨迹般的字迹在白棉布上格外清晰：“你在找怀表的秘密。”
林澈的心脏猛地一跳。怀表是他在回环巷的旧宅里找到的，表壳上刻着复杂的花纹，里面的指针早就停了，只有打开表盖时，才能看到背面刻着的“林”字。他一直觉得这怀表不简单，尤其是在经历了回环巷的怪事之后，可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
他攥了攥手心，刚想追问，女人又拿起了针线。这次她绣得更快，银线在布上划过，留下的字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想知道怀表的秘密，就用你的‘记忆线’来换。”
“记忆线？”林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女人的指尖。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正缓缓渗出一缕银色的线——那线很细，比头发丝还要轻柔，却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像是从皮肤里长出来的一样，慢慢悠悠地飘向柜台，缠绕在了女人面前的棉布上。
他想抬手把线扯回来，可指尖的线却像是有生命一般，越是用力，那缕线就绷得越紧，指尖的刺痛也越发明显。更让他心惊的是，当那银线缠上棉布的瞬间，布面上忽然浮现出了画面——那是他几个小时前在回环巷里的场景：他蹲在老枫树底下，捡起了那片飘到脚边的红叶，红叶的脉络清晰可见，指尖能摸到叶片边缘的粗糙质感，甚至连当时巷子里吹过的风，都仿佛顺着画面里的光影，重新拂过了他的脸颊。
那是他的记忆。是他刚刚经历过的、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的记忆。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机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没有任何预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警告：检测到“记忆线”抽取。记忆线为个体意识核心载体，不可再生，每抽取一缕对应一段记忆片段，过度抽取将导致记忆断层，最终引发自我认知崩塌。】
林澈浑身一僵。自我认知崩塌？他想起之前在回环巷里遇到的那个老人，老人说自己记不清自己是谁，记不清家在哪里，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巷子里走，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难道那个老人也是被抽取了太多的记忆线？
他猛地抬头看向柜台后的女人，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你到底是谁？记忆线被抽走会怎么样？”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棉布上的银线。那缕线像是被触动了一般，微微颤动了一下，布面上的画面也跟着晃了晃，红叶的颜色似乎淡了一点。她重新拿起针线，这次绣出的字迹慢了些，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我是这里的铺主。记忆线抽走了，对应的记忆就会消失。比如现在，你指尖的线，对应你捡红叶的记忆。线断了，你就会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澈的指尖顿了顿。他看着那缕从自己指尖延伸出去的银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他确实想知道怀表的秘密，想知道回环巷里到底藏着什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次次陷入这些奇怪的事情里。可如果要用记忆来换，那值得吗？如果有一天，他连自己是谁、经历过什么都忘了，那他还算是“林澈”吗？
柜台后的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她放下针线，指尖轻轻划过棉布上的画面。那画面里的红叶忽然飘了起来，慢慢落在了布面的另一端，那里原本是空的，可随着红叶落下，竟渐渐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那是一只怀表，表壳上的花纹和林澈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怀表正放在一张木桌上，桌旁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因为画面太模糊，根本看不清人影的脸，也听不见声音。
“这是……”林澈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那只怀表，分明就是他的那只！画面里的场景，他从未见过，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经历过的事情，被深埋在记忆的最深处，现在终于要破土而出了。
女人的指尖再次落在棉布上，银线又绣出了一行字：“这是你想知道的。只要再抽一缕记忆线，你就能看到更多。”
林澈的指尖又开始刺痛，这次渗出的银线比刚才更粗了些，泛着的光泽也更亮。他能感觉到，这缕线对应的记忆，是他小时候跟着奶奶在巷子里放风筝的场景——那天的风很大，风筝线断了，奶奶牵着他的手，在巷子里跑了好久，最后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了风筝，风筝的翅膀上沾了泥，可奶奶还是笑着说“没关系，洗干净就好了”。那是他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之一，每次想起来，心里都会觉得软软的。
脑海里的系统警告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急促：【警告：再次检测到“记忆线”抽取请求。当前可抽取记忆线对应核心童年记忆，抽取后将永久丢失该段记忆，建议立即终止操作！】
林澈的手开始发抖。他看着那缕从指尖飘向棉布的银线，又看着布面上那只模糊的怀表，心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说“别抽了，那是你最珍贵的记忆，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另一个声音却说“再抽一缕，你就能知道怀表的秘密了，就能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柜台后的女人没有催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的光很平静，像是在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她的指尖轻轻搭在棉布上，那缕银线已经快要缠上布面，只要再往前一点，布面上的画面就会变得清晰，他就能看到更多关于怀表的事情了。
林澈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银线即将碰到棉布的瞬间，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指尖的银线“啪”的一声断了，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作了一缕银光，消失不见了。指尖的刺痛也随之消失，可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又像是躲过了一场劫难。
他看着柜台后的女人，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换了。”
女人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拿起针线，在棉布上绣出了一行字：“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林澈攥紧了口袋里的怀表，表壳的冰凉透过布料传到掌心，让他清醒了不少，“但我不想用记忆换答案。如果忘了自己是谁，就算知道了怀表的秘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女人没有再说话，她抬手将那块棉布叠了起来，放进了柜台下的木盒里。架子上的布料似乎在轻轻晃动，琉璃灯的光也暗了几分，铺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冷。林澈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刚要掀开布帘，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回头看去，只见柜台后的女人正拿着一根银线，在那块素色的棉布上绣着什么。这次她绣得很慢，针脚也比之前疏了些，等她绣完，林澈才看清，布上绣的不是字，而是一片红叶——和他在回环巷里捡到的那片一模一样，叶尖的红像是在燃烧，叶脉清晰得仿佛能摸到。
女人将棉布从柜台里推了出来，推向林澈的方向。林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拿起了棉布。棉布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棉麻香，绣在上面的红叶摸起来很有质感，像是真的叶子贴在上面一样。
他抬头看向女人，想说声“谢谢”，却见女人已经重新低下了头，手里拿着针线，似乎在绣新的东西，又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来换秘密的人。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可嘴角那道看不见的缝，却让她看起来格外孤独，像是被困在这间铺子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林澈没有再打扰她，拿起棉布，轻轻掀开了布帘。布帘落下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铺子里的琉璃灯依旧亮着，女人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很模糊，像是一幅静止的画。
走出布帘，外面还是回环巷，老枫树的叶子还在往下落，秋风卷着落叶，在石板路上打着旋。林澈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又看了看手里的棉布，棉布上的红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收集别人的记忆线，更不知道怀表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记忆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它组成了“我”，定义了“我”，如果连记忆都没了，那“我”也就不复存在了。怀表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解开，但丢失的记忆，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林澈握紧了手里的棉布，转身朝着巷口走去。秋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可他的心里却很平静。他知道，回环巷里的怪事还没结束，怀表的秘密也还在等着他去发现，但他不会再用自己的记忆去换答案了。
他要带着自己的记忆，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管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他都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到最终的答案。因为他是林澈，是那个在回环巷里捡过红叶、跟着奶奶放过风筝的林澈，这些记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丢的。
巷口的阳光越来越亮，林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的光影里，只有手里的棉布上，那片绣着的红叶，还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着，像是一个未完待续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