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钟表店的“慢一秒”
林澈推开那扇嵌着黄铜门环的木门时,午后三点的阳光正斜斜切过老城区的青石板路。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鸣,像是谁在喉咙里卡了半截叹息。
店里比想象中暗。十二扇临街的玻璃窗被厚窗帘遮去大半,只在底边漏出几缕金晃晃的光,刚好落在满地的钟表上。座钟、挂钟、怀表、腕表……金属外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指针却都停在同一个时刻——短针刚过3,长针指向17,秒针纹丝不动,像被冻在玻璃罩里的冰碴。
“随便看。”
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林澈抬眼,看见个穿深蓝色卡其布褂子的老人,头发灰白得像蒙了层霜,手里正拿着块 disassembled 的机械表,镊子夹着细小的齿轮,在放大镜下微微晃动。柜台玻璃上落着层薄灰,映出老人模糊的影子,倒像是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
林澈的目光扫过墙面。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张彩色照片,镶在红木相框里。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扎着马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手里举着块刚修好的怀表,表盘反射着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那是我女儿,”老人忽然开口,镊子没停,“叫晓棠,跟我学修表的。”
林澈“嗯”了一声,视线移回那些停摆的钟。很奇怪,明明有上百个时间刻度,店里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走过去拿起一个铜制座钟,钟面边缘刻着缠枝莲纹,指针同样卡在3:17。
“您这钟……”林澈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罩,“都停了?”
老人放下镊子,从抽屉里摸出块绒布擦了擦镜片:“不是停了,是慢了。”他指了指墙上的电子钟——那是店里唯一正常运转的时计,此刻显示3:18:23,“每天慢一秒。”
林澈皱眉。电子钟的秒针跳了一下,3:18:24。
“二十年前开始的,”老人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那天晓棠刚学会装游丝,兴奋得半夜还在调摆轮。第二天早上,店里所有钟都慢了一秒。”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她说,是钟在等她呢。”
林澈没接话。他注意到老人说“二十年前”时,视线落在了照片上。可照片里的晓棠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二十年前该是个孩子才对。
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响起机械运转的嗡鸣,冰冷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炸开:
【系统提示:检测到异常时间波动。】
【目标:“时间蛀虫”。】
【特性:以“思念”为食,寄生干时间载体(钟表、日历、记忆等)。每慢一秒,吞噬宿主一段相关记忆。】
【警告:当前区域记忆侵蚀率73%,建议立即脱离。】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看向柜台后的老人,对方正低头用绒布擦拭那块怀表,动作慢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您说每天慢一秒?”林澈的声音有些发紧,“那现在……应该慢了多少?”
老人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像是没听懂这个问题。他掰着手指算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摇摇头:“记不清了。反正每天都慢,慢了就慢了呗。”
林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照片。不知什么时候,照片的颜色正在褪去。原本鲜亮的红色马甲变成灰蒙蒙的,晓棠马尾上的蓝发绳褪成了近乎白色,就连背景里窗外的绿树,也一点点变成了旧报纸般的灰调。
“您女儿……”林澈的喉结动了动,“多久没来了?”
“昨天刚来过啊。”老人立刻回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果皮上还带着新鲜的水迹,“她买的红富士,说我牙口不好,特意挑了软的。”
可那个苹果明明已经开始氧化,果皮边缘泛着深褐色的斑,至少放了三天。
林澈的视线扫过柜台角落。那里堆着些没开封的药盒,标签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旁边还有张揉皱的医院诊断书,上面“急性白血病”几个字被水渍晕开了一半,落款日期是五年前。
照片里的色彩还在流失。晓棠的皮肤变成了纸一样的白,嘴唇上的红润彻底消失,连瞳孔都褪成了浅灰色。红木相框的颜色也在变深,像是被岁月抽干了所有光泽。
“她说要带我去看新开的喷泉,”老人继续说,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就在街心公园,晚上还有灯。”他拿起镊子,却对着空气夹了几下,“她小时候总爱在喷泉旁边跑,鞋都湿透了还不肯回家……”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眉头拧成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几秒钟后,他又笑起来,拿起那块 disassembled 的表:“晓棠最会修这个,她装的游丝,走时比谁都准。”
林澈注意到,老人说这话时,眼神是空的。他看着照片的方向,却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3:19:15。
就在秒针跳到16的瞬间,所有钟表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林澈清楚地看见,那些停在3:17的指针,竟然往后退了一格——不是往前动,是往后退了一秒。
与此同时,老人猛地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镊子“当啷”掉在柜台上。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像是刚从梦里醒来。
“我……”老人揉了揉太阳穴,眼神里的笃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困惑,“我刚才说什么了?”
林澈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就在指针后退的瞬间,照片彻底变成了黑白的。晓棠的笑容凝固在泛黄的相纸上,像一张被遗忘在旧书里的老照片,连最细微的色彩都被抽干了。
“晓棠……”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他伸手想去碰照片,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晓棠她……”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可眼里的茫然越来越深。几秒后,他突然捂住胸口,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她走了……”老人的声音破碎不堪,“五年前就走了……在医院里……我看着她停的呼吸……”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声越来越大,像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嘶吼。那些被吞噬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涌了回来,带着排山倒海的痛苦,瞬间将他淹没。
林澈看着老人痛苦的脸,又看了看那些再次停住的钟表。3:17:59,比刚才又慢了一秒。
【系统提示:“时间蛀虫”能量增强,记忆侵蚀率回升至75%。】
老人的哭声突然停了。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又变得空洞。几秒钟后,他拿起柜台上的苹果,用袖子擦了擦,递向林澈,脸上慢慢绽开笑容。
“尝尝?我女儿昨天刚买的,红富士,可甜了。”
林澈看着他眼里重新浮现的笃定,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没有接苹果,转身快步走向门口。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带,像一条通往现实的路。
推开门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黑白的晓棠在相框里微笑着,背景里的窗户外面,隐约能看到街心公园的轮廓。电子钟显示3:20:03,而店里所有的钟,依旧停在3:17,仿佛时间在那里打了个死结。
门轴再次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告别。林澈走进阳光里,听见身后传来老人温和的声音,带着满足的笑意。
“晓棠说,今天要带我去看喷泉呢。”
阳光落在青石板路上,亮得有些刺眼。林澈回头望了一眼钟表店的招牌,“老周钟表铺”五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光。他仿佛能听见无数齿轮转动的声音,在时间的缝隙里慢慢磨损,每慢一秒,就有一段记忆被悄悄啃噬,留下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
远处传来喷泉的水声,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清晰又模糊。林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表,指针正稳稳地走向3:21,一秒都不会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