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系统的“道歉”
列车的震颤突然平息时,林澈正攥着扶手的指节泛白。前一秒还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的车厢猛地定住,悬浮的杂志落回小桌板,窗外扭曲的光影如潮水退去,露出正常的铁轨和掠过的防护林。他盯着对面座位上重新凝结成形的乘客——那是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正低头用手机回复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的动作自然得仿佛从未被打断。
林澈的目光移向自己手腕上的终端。暗下去的屏幕不知何时重新亮起,淡蓝色的系统界面边缘多了一行极细的灰色小字,像是被人用橡皮擦过又勉强显形:【抱歉,刚才屏蔽了危险信息】。
他嗤笑一声,指尖在那行字上敲了敲:“危险信息?什么样的危险,能让你连招呼都不打就切断感官输入?”
终端屏幕微微闪烁,没有回应。这是系统第一次用“抱歉”这个词,却比任何一次沉默都更像挑衅。林澈记得刚才的混乱——不是普通的列车故障,他分明在视野碎裂的最后一刻,看到窗外的镜湖站站台正在融化。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坍塌,而是像被投入热水的糖块,边缘变得模糊透明,站台边缘的白色栏杆化作一缕缕银丝,缠绕着坠入下方的湖水。
更诡异的是湖面上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记忆里打捞细节。那不是普通的水波纹,当站台的残影彻底沉入湖面时,水面突然绽开了一朵花。纯白色的花瓣,边缘带着极浅的粉,像是被晨光吻过。花茎细长,却异常挺拔,即使在微微晃动的水波里也没有倾倒。
这个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见过这朵花。在那些碎片化的梦里,在意识偶尔短路的瞬间,总会有这样一朵白色睡莲浮现在黑暗里。有时是完整的,有时只剩半片残破的花瓣,沾着像血又像墨的液体。他一直以为那是大脑为了填补记忆空白编造的幻象,直到此刻,它真切地出现在镜湖站消失的地方。
“镜湖站到底是什么地方?”林澈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还有那朵花,你认识,对不对?”
终端屏幕的蓝光忽明忽暗,像是在挣扎。过了大约半分钟,界面上才缓缓浮现出新的文字,依旧是那种毫无感情的系统字体:【站点信息已录入数据库,符合安全标准】。
“符合安全标准?”林澈几乎要笑出声,“一个会凭空消失的站台,符合哪门子安全标准?”
他想起上车前在候车厅看到的时刻表。镜湖站是这趟列车的临时停靠点,用红色字体标注着“特殊站点,仅停靠30秒”。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特殊”两个字或许藏着别的意思。
对面的西装男突然抬起头,看了林澈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林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收敛了情绪,转而看向窗外。列车正以平稳的速度行驶,刚才的混乱仿佛从未发生,连窗外的风景都变得循规蹈矩——防护林,农田,远处偶尔掠过的村庄,一切都和普通的城际列车窗外没什么两样。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系统的“道歉”像一道裂缝,让他窥见了这趟列车光鲜外表下的阴影。他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乘客,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同样的困惑或惊惧,但所有人都显得异常平静。穿西装的男人仍在看手机,斜前方的老太太靠在椅背上打盹,手里的编织袋放在脚边,露出里面几个红色的苹果。
太正常了。正常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林澈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脚边的编织袋上。苹果的红色很鲜艳,让他想起刚才在记忆碎片里闪过的画面——那朵睡莲的花瓣上,似乎也沾着类似的红色液体。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捕捉更多细节,但脑海里只有一片混沌,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沼泽。
“你到底在怕什么?”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怕我想起什么?”
终端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彻底陷入沉默。
列车广播响起,柔和的女声报出下一个站点的名字:“前方即将到达梧桐站,停靠时间五分钟。有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林澈站起身,决定去列车连接处透透气。走廊里空无一人,车窗映出他的影子——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神里的疲惫藏不住。他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试图理清思绪。
他记得自己登上这趟列车的原因。三天前,他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附件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是镜湖站的站台,站台上有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影,脚下是一朵被碾碎的白色睡莲。邮件里只有一句话:“想知道她是谁,就去镜湖站。”
那个背影,他也在梦里见过。
列车缓缓驶入梧桐站,站台的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澈看着下车的乘客,突然注意到他们的步伐有些僵硬,像是提线木偶。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路过他身边时,脖子诡异地转了180度,冲他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又转回去,跟着人流走出车门。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回头,却发现女孩已经消失在站台的人群里,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错觉。
“幻觉。”他对自己说,指尖却冰凉。
这时,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屏幕上重新亮起,那行“抱歉”的小字还在,但下面多了一行新的提示:【检测到异常波动,建议留在车厢内】。
异常波动?是指刚才的镜湖站,还是现在的梧桐站?
林澈没有听从系统的建议。他推开车门,踏上了梧桐站的站台。站台很安静,只有寥寥几个乘客在走动,脚步落在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当前时间:下午3点17分。但窗外的天色却像是黄昏,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
他走到站台边缘,向下望去。铁轨之间的碎石缝里,竟然也开着一朵白色的睡莲。不是浮在水面,而是从干燥的碎石里钻出来,花瓣上还沾着灰尘,却依旧顽强地舒展着。
林澈蹲下身,想要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他。男人的脸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但林澈认出了他手里的东西——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一朵白色睡莲。
“你也看到了?”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那朵花。”
林澈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用黑色的墨水画着一朵睡莲,旁边写着一行字:“每个消失的站点,都会留下一朵花。”
“消失的站点?”林澈皱眉,“不止镜湖站?”
“很多。”男人合上笔记本,“梧桐站也快了。”
话音刚落,站台突然开始轻微地晃动。墙壁上的瓷砖簌簌作响,纷纷剥落,露出后面灰色的水泥。电子钟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从3点17分到12点00分,又跳回2点59分,循环往复。
“它来了。”男人抬头看向天花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系统屏蔽不了所有东西,有些记忆,总会自己钻出来。”
林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花板正在像镜湖站的站台一样融化,露出上面纵横交错的管线,管线里流淌着银白色的液体,像一条条发光的蛇。
“那朵花到底是什么?”他追问,声音在晃动中变得不稳。
男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是钥匙啊。打开门的钥匙。”
“什么门?”
“你记忆里的门。”男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水墨画被水晕开,“系统怕你找到它,怕你想起……”
他的话没能说完,整个人就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笔记本掉落在地上,封面朝上,那朵睡莲的图案像是活了过来,花瓣缓缓张开。
林澈弯腰去捡笔记本,指尖刚碰到封面,终端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他低头看去,屏幕上的系统界面彻底崩溃,乱码如瀑布般滚动,最后定格在一行扭曲的文字上:【别碰它——】
但已经晚了。当他的指尖触碰到笔记本封面的瞬间,一股巨大的信息流猛地冲进他的脑海。不是碎片化的记忆,而是完整的画面——
他站在镜湖站的站台上,身边是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手里捧着一朵白色睡莲,笑着对他说:“等这趟车回来,我们就去看真正的镜湖。”
他记得她的脸。记得她眼角的痣,记得她说话时嘴角的梨涡。
他记得列车进站时的鸣笛声,记得她突然推开他,自己被卷入铁轨旁突然裂开的黑洞。黑洞里涌出银白色的液体,吞噬了她的身影,只留下那朵睡莲,漂浮在黑色的边缘。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嘶吼,记得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检测到情感波动异常,启动记忆屏蔽程序】。
原来不是梦。
原来他不是忘了,是被强制忘记了。
梧桐站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地面开始出现裂缝,银白色的液体从裂缝中渗出,像潮水般漫延。林澈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封面的睡莲图案已经完全绽开,和记忆里她手中的那朵一模一样。
终端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屏幕重新亮起,那行“抱歉”的小字依旧在那里,但这一次,林澈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不是歉意,是警告。
列车的广播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柔和的女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列车即将发车,请未上车的乘客尽快登车。”
林澈抬起头,看向那列悬浮在轨道上的列车。车门还开着,像是在等待他。但他知道,一旦上车,刚才恢复的记忆可能又会被屏蔽,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
银白色的液体已经漫到他的脚边,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向上蔓延。他低头看着那朵从碎石里钻出来的睡莲,花瓣在液体中轻轻摇曳。
他做出了选择。
在列车车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林澈没有上车。他转身,一步步走向站台深处,走向那片正在吞噬一切的银白色潮水。手里的笔记本封面,睡莲的花瓣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滴鲜红的液体,像极了记忆里她眼角的痣。
终端屏幕上,那行“抱歉”的小字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而镜湖站消失的湖面上,那朵白色睡莲依旧静静漂浮着,仿佛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太久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