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月台的“熟人”

地铁隧道里的风带着铁锈味卷过脚踝时，林澈第三次确认了系统界面的黑屏。

深灰色的进度条卡在73%的位置突然熄灭，就像被人掐断了电源。他攥着冰凉的手机壳往后退半步，靴跟撞在铁轨接缝处，发出短促的闷响。

三十米外的隧道阴影里，穿黑风衣的人影正缓缓转身。

水汽在那人周身凝结成雾，林澈能看见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地铁疾驰而过的气流掀起风衣下摆，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衬衫袖口，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水缚灵”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些半透明的影子贴在隧道壁上，长发像水草般漂浮，湿漉漉的裙摆拖过铁轨，在接触到林澈体温的瞬间发出滋滋的白烟。它们是这座城市的怨念集合体，以地铁站的积水为媒介，盘踞在换乘通道的盲区里。

林澈的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触摸系统界面的灼痛感。三分钟前，系统提示他“水缚灵集群能量异常，建议紧急撤离”，可现在连撤离路线图都消失了。他摸向口袋里的青铜哨，那是上个月在废弃站台捡到的法器，能暂时震退低级灵体，但面对至少七个水缚灵的合围，恐怕撑不过十秒。

黑风衣人影抬起了手。

掌心躺着一枚银币，边缘磨得发亮，在昏暗的隧道灯光下折射出冷光。林澈的呼吸猛地顿住——那枚币的图案他见过，是1935年的船洋，正面是孙中山侧面像，背面的双桅帆船在岁月侵蚀下已经模糊。

去年深秋，他在奶奶的旧木盒里见过一模一样的银币。当时奶奶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她花白的头发，在银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是你爷爷的东西，”她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摩挲着币面，“他说等攒够十枚，就带你姑姑去南京看长江。”

姑姑林溪失踪那年刚满十六岁。1998年的夏天，暴雨淹没了半个城，她放学路上掉进无盖的下水道，救援队捞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一只红色的雨靴。奶奶总说姑姑是被水鬼勾走了，每个暴雨夜都会坐在窗边，对着楼下的积水喃喃自语。

黑风衣人影的脸始终笼罩在雾气里，像被打了马赛克的旧照片。但林澈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温和，熟悉，带着某种跨越时空的牵挂。他想起八岁那年发烧，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坐在床边，指尖的凉意触过他的额头，像银币贴在皮肤上的触感。

“别怕。”

声音从雾气里渗出来，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水。林澈的耳膜嗡嗡作响，这声音和记忆里爷爷的声音重叠了——爷爷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可奶奶总说，他咳嗽时的调子跟爷爷一模一样。

水缚灵的尖叫突然拔高。

离得最近的那个灵体已经飘到林澈面前，湿漉漉的头发缠住他的手腕，刺骨的寒意顺着血管往上爬。林澈咬着牙想吹响青铜哨，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黑风衣人影掌心的银币突然亮起。

银白色的光晕以硬币为中心扩散，像投入湖面的月光。林澈下意识抬起手，指尖朝着那片光晕伸过去。当他的指甲盖触碰到对方指尖的瞬间，空气里响起玻璃碎裂的脆响。

所有水缚灵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叫。

它们的身体在银光中剧烈扭曲，长发和裙摆像被点燃的棉线般蜷曲，湿漉漉的皮肤冒出白烟。离得最近的那个灵体甚至试图扑向黑风衣人影，却在接触到光晕的瞬间化作一团水汽，只留下几滴带着铁锈味的水珠，砸在铁轨上。

七秒。

从指尖相触到最后一缕水汽消散，刚好七秒。

隧道里恢复了死寂，只有远处传来地铁进站的轰鸣声。黑风衣人影已经退回到阴影里，林澈只来得及看见对方收回手的动作，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将银币揣回风衣口袋。

“叮——”

硬币碰撞的轻响在空旷的隧道里回荡。林澈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在流血，刚才被水缚灵指甲划破的地方，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地铁的强光刺破黑暗，林澈踉跄着爬上站台。车门打开的瞬间，他回头望向隧道入口，那里只剩下晃动的光影，黑风衣人影已经消失了。

车厢里的暖气烘得人发困。林澈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掠过的广告牌发呆。他摸出手机，系统界面依旧是黑屏，但壁纸还是去年拍的全家福——奶奶坐在中间，手里攥着那枚船洋，笑得露出没牙的牙床。

口袋里的学生证硌得慌。林澈掏出来，发现夹在塑料封里的公交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墨水洇了边，看得出发信人当时很慌张。

“妹，我在湖底看到了红色的门。”

林澈的心脏骤然缩紧。

这是姑姑的字迹。他在奶奶的相册里见过，姑姑小学时的作文本上，每个“门”字最后一笔都会用力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水里的水草。

1998年那个暴雨夜，姑姑书包里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也有一句没写完的话：“今天放学后，湖边的水涨了，我看见水里有……”后面的字迹被水泡得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几个红色的墨点。

地铁报站声惊醒了他。林澈抬头，发现自己坐过了三站，已经到了城郊的湿地公园附近。车窗外掠过灰蒙蒙的湖面，那是城市最大的人工湖，1997年挖湖时，据说挖出过很多民国时期的墓碑。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黑屏的系统界面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弹出一条新的提示：

【检测到异常灵媒反应，坐标：青岚湖底。关联人物：林溪（失踪）。当前任务：寻找红色门扉。】

林澈捏着那张纸条，指腹反复摩挲着“红色的门”四个字。车窗外的湖水泛着诡异的暗绿色，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翻涌。他想起奶奶说过，姑姑失踪前总念叨着要去湖边看“会发光的鱼”，还说湖底有座大房子，门是红漆漆的。

口袋里的青铜哨突然发烫，像是在呼应某种召唤。林澈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湖岸线，隐约看见岸边的芦苇丛里，站着一个穿黑风衣的人影。

那人影正对着他的方向，缓缓抬起手。

掌心的银币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沉在湖底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