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老板的秘密

林澈的指腹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油墨味里混着若有似无的焦糊气。老头蹲在书架阴影里,烟卷燃到尽头烫了手指,他猛吸一口,烟雾从齿缝漏出来,在午后的光柱里碎成白絮。

“这地方,”老头喉结动了动,“民国时是火葬场。”

林澈的呼吸顿在喉头。窗外的蝉鸣突然聒噪起来,玻璃柜里的铜制镇纸反射出冷光,像块凝固的月光。他想起第一次来书店时,总觉得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烟火气,当时以为是附近居民烧纸的味道。

“您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老头把烟蒂摁在满是茶渍的搪瓷缸里,发出滋啦的轻响。“三十年代,日本人占着这儿的时候,专门烧……烧那些没人认领的尸首。后来抗战胜利了,改成民用火葬场,一直用到七十年代末才迁走。”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地面,“这书店是在原来的焚化炉位置盖的,地基下埋着三层青砖,就是为了压住底下的东西。”

林澈的视线落在墙角那道半开的木门上。那扇门总是锁着,老头说里面堆着旧书,可他好几次瞥见门缝里透出的不是黑暗,而是种昏黄的光,像烧到尾声的炭火。

“噬忆书……”林澈的声音发紧,“您上次说,这书会吃掉人的记忆?”

“不是吃掉,”老头纠正道,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层雾气,“是吸。就像海绵吸水似的,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咽下去的泪、烂在心里的念想,全吸进去。”他从怀里掏出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露出本线装的旧书,封面上没有字,纸页黄得像秋叶。

林澈的心跳突然失了节奏。这书他见过,就在三天前,老头在柜台后翻它时,书页里飘出缕白汽,像极了烧开水时的蒸汽。当时他问是什么,老头只说“是个念想”。

“这书是民国二十六年的物件。”老头的指尖轻轻拂过书脊,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原来的主人叫沈曼卿,是个女作家。”

窗外的阳光突然暗了暗,云影掠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流动的阴影。林澈仿佛听见钢笔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混着女人低低的啜泣。

“沈曼卿当年住在法租界,写过几本小说,不算出名,但字里行间全是劲儿。”老头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浸在水里,“她有个相好的,叫顾砚深,是军校的学生,眼睛……右眼有颗金痣。”

林澈猛地攥紧手指,指甲嵌进掌心。他想起自己右眼下方那点淡金色的印记,母亲总说那是胎里带的,像颗没长开的星子。

“民国二十七年,顾砚深上前线,在台儿庄牺牲了。”老头的喉结滚动着,“消息传回来那天,沈曼卿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了三天三夜。写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金陵女子大学的银杏树下,写他送她的那支派克钢笔总漏墨,写他说打完仗就娶她,在秦淮河畔买个带院子的房子。”

书突然轻轻颤动起来,纸页间渗出细密的水珠,像谁在书页里藏了场雨。林澈看见最上面那页空白纸上,慢慢洇出淡蓝色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砚深,今日见街上落了银杏,想起你说银杏果臭得像炮弹,可叶子好看,像蝴蝶停在枝头。”

“她把所有的念想都写进书里,”老头的声音发颤,“写完最后一个字,就抱着书坐在壁炉前,点了把火。”

书突然剧烈地翻动起来,哗啦啦的声响里,飘出缕带着焦味的白汽。林澈看见纸页上浮现出模糊的人影,穿蓝布学生裙的姑娘坐在藤椅上,手里握着钢笔,窗外是漫天飞雪。另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右眼的金痣在雪光里闪着微光,他张开手,姑娘就笑着扑进他怀里。

“她以为烧了书,就能把这些念想带到地下给他。”老头的眼眶红了,“可谁知道,这书没烧成灰,反倒把她没说出口的话、没流完的泪,全吸进去了。后来火葬场迁走那年,工人在焚化炉的砖缝里找到它,书页还是白的,可摸上去总带着点温度,像捂在怀里的暖炉。”

林澈突然想起自己背包里的日记本。那里面写着他没说出口的秘密——关于父亲在他十岁那年突然消失,关于母亲每晚对着空相框流泪,关于他总在梦里看见片燃烧的废墟,废墟里有个模糊的男人背影,右眼闪着和他一样的金光。

“如果……如果把自己的东西夹进去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老头的眼睛猛地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试过的人,都说书页会显出字来。但没人知道,那字是谁写的。”

林澈解开背包,掏出那本牛皮封面的日记。纸页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最后一页夹着张褪色的照片——是他和父亲在游乐园拍的,父亲戴着军帽,右眼的金痣在阳光下很显眼,他的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指。

他深吸口气,把日记本轻轻夹进那本旧书里。

就在接触的瞬间,旧书突然发出嗡的轻响,纸页像被风吹动似的剧烈翻动,最后停在某一页。原本空白的纸上,慢慢浮现出淡金色的字迹,不是沈曼卿的娟秀小楷,而是遒劲的钢笔字,笔锋里带着股硝烟味:

“曼卿,见字如面。今晨攻下一高地,缴获日军地图一份,已上交指挥部。阵地前的银杏开始落叶,想起你说要捡些做书签,我捡了几片压在军毯下,等回去给你。右眼的痣又在发烫,许是你在想我。”

字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子,背景是片金黄的银杏林。男人的右眼有颗金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和照片外林澈右眼的印记一模一样。而那女子的眉眼,竟和林澈母亲有七分相似。

书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纸页间飘出的白汽越来越浓,渐渐凝成个人影。穿蓝布学生裙的沈曼卿站在光影里,手里握着那支派克钢笔,她望向照片上的男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书页上,洇出片深色的水痕。

“原来……你真的收到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总怕,这些话烧了,就再也到不了你那里。”

光影里,穿军装的男人身影渐渐清晰,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沈曼卿的脸颊,指尖却穿过了她的影子。他的嘴唇动着,说的话却消散在空气里,只有右眼的金痣,在昏黄的光里亮得像颗星。

林澈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想起父亲消失那天,也是这样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父亲蹲下来抱了抱他,说“爸爸去个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就回来”,他当时攥着父亲的手指,摸到父亲右眼的金痣,像颗小小的火种。

旧书突然安静下来,纸页慢慢合拢,最后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林澈把日记本抽出来,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多了行淡金色的字迹,是父亲的笔迹:

“小澈,爸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长大。”

老头站起身,往墙角的木门走去。“这书吸了太多念想,总得找个地方放。”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道缝。

林澈顺着门缝望进去,里面没有旧书,只有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飘着缕淡淡的白汽,像永远烧不尽的炭火。瓮身上刻着行小字:民国二十七年冬,沈曼卿与顾砚深合葬于此。

蝉鸣突然停了,书店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林澈摸了摸右眼的印记,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暖意,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碰过。

他终于明白,有些念想,烧不掉,埋不了,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时光里找到归宿。就像这书店地基下的青砖压不住的,从来不是什么鬼魂,而是那些没说出口的爱,和跨不过去的时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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