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书页里的倒影

林澈的指尖触到“噬忆书”封面时,皮革的纹路像某种活物的鳞片微微起伏。书是三天前在旧书市场的暗格里找到的,摊主说它“会吃掉不该记的事”,当时他只当是噱头,直到昨夜书页自动摊开,映出他从未见过的自己——银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右眼是纯粹的墨黑,像被墨汁浸透的玻璃珠。

此刻他坐在公寓的落地灯下,灯光在书页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翻开封面的瞬间,空气里浮起细小的尘埃,在光尘中,他的倒影正从纸页深处浮上来。银发、黑衬衫,甚至左耳那颗银痣都分毫不差,唯独右眼,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让他喉头发紧。他记得自己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像雾天的海面,可倒影里的右眼没有虹膜,没有瞳孔,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虚无。

【系统警告:危险等级B+,宿主短期记忆正在被抽取。】

脑海里的机械音带着电流的刺啦声,林澈却笑了笑。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银 coin,边缘被磨得发亮,是他记事起就挂在脖子上的东西。硬币抵住书页的刹那,倒影的右手突然抬起,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两枚银 coin 在虚实交界处相抵,发出细弱的嗡鸣。

“抽吧。”他盯着倒影的黑眼,“反正我也没什么好丢的。”

话虽如此,太阳穴还是突突地跳。他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母亲牵着他的手走进永安里的巷子,雪落在她驼色的大衣上,像撒了把碎盐。可他记不清母亲的脸了,只记得她转身进杂货店时,围巾滑落露出的半截脖颈,和永安里那块褪色的路牌。后来有人告诉他,母亲没走出那条巷子,可他总觉得她只是去买了颗水果糖,还在某个转角等他。

书页突然剧烈翻涌,纸页摩擦的声音像无数只虫在爬。倒影的黑眼骤然扩张,林澈感到后脑勺被狠狠攥住,那些零碎的片段——母亲围巾的纹路、永安里墙角的青苔、杂货店玻璃罐里的水果糖——正顺着脊椎往上爬,争先恐后地要钻进书页里。

“停。”他咬着牙把银 coin 按得更深,“我最珍视的……大概是还没找到的东西。”

这句话像钥匙插进锁孔,书页猛地静止了。倒影的黑眼慢慢褪去,露出和他一样的浅灰色,只是那双眼眸里盛着他看不懂的疲惫。紧接着,纸页中央鼓起一个包,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纸而出。林澈后退半步,看着那处褶皱越来越大,最终“啵”地一声,掉出一叠泛黄的纸。

是本日记,封皮是廉价的牛皮纸,边角卷得像波浪。他捡起来时,指腹触到纸页上凹凸的字迹,心脏突然漏跳一拍——那字迹太像了,连他写“澈”字时习惯性带勾的尾笔都分毫不差。

第一页的日期是十年前,钢笔水洇透了纸背:

“今天又忘了为什么要去永安里。

出门前把地址写在手心,走到巷口时汗把字迹晕开了。卖糖葫芦的大爷说见过我,说我上周三也站在这里,手里捏着张揉烂的纸条。他问我是不是在找人,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连要找的人叫什么都想不起来。

巷子里的槐花开了,白得晃眼。我蹲在树下数花瓣,数到第七片时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里摔过一跤,膝盖上留了个月牙形的疤。可我现在摸膝盖,那里光溜溜的,像从来没受过伤。

回家路上看到只白猫,瘸着后腿,跟我对视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跟了它三条街,它钻进一个垃圾桶后面就不见了。垃圾桶上写着‘永安里37号’,原来我走到这里了。可我为什么要来?”

林澈的手指在“月牙形的疤”几个字上发颤。他卷起裤腿,膝盖内侧果然有个浅白色的月牙,是他以为早就淡去的旧伤。

第二页的字迹更潦草,墨水溅出好几个墨点:

“今天在永安里捡到枚银 coin,和我脖子上挂的一模一样。摊主说这是民国时期的大洋,背面刻着‘宣统三年’。可我摩挲它的时候,指腹摸到背面有个很小的‘澈’字,是刻上去的,不像原厂的印记。

我把两枚 coin 叠在一起,阳光透过它们,在地上投出两个重叠的影子。突然想起有人说过,每个人都有个影子住在另一个时空,你们共享记忆,却走在相反的路上。

那只白猫又出现了,这次它腿不瘸了,跟着我到巷口。我蹲下来,它用脑袋蹭我的手背,毛茸茸的。它的左眼里有个很小的疤,像被树枝划到过。我盯着那个疤看了很久,突然想起来,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叫‘月亮’,因为它的眼睛像月亮。可月亮是怎么死的?我想不起来了。”

林澈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银 coin,背面确实有个模糊的“澈”字,是他小时候用小刀刻的。他一直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可日记里说,永安里有枚一模一样的。

第三页的纸角被撕过,剩下的字迹洇着水痕,像是被眼泪泡过:

“他们说我病了,说永安里在二十年前就拆了,变成了现在的购物中心。可我明明看到巷子里的墙还在,墙上有我小时候画的小人,歪歪扭扭的,穿着红色的裙子。

今天去了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走到B区37号车位时,心脏像被针扎了。车位线是新刷的黄色,可我总觉得下面埋着什么。白猫蹲在车位上,对着地面喵喵叫。我趴在地上听,好像有滴水声,滴答,滴答,像老式水龙头没关紧。

回家后翻相册,看到一张我和一个女人的合影。她抱着我,站在永安里的路牌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可我看不清她的脸,照片上她的脸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掉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白。我拿着照片问护士,护士说这是我母亲,她在我七岁那年失踪了。

失踪了?可我总觉得她就在哪里等我,等我想起要找她的理由。”

林澈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也有一张这样的照片,锁在抽屉最深处。照片上的女人抱着个银发的小男孩,背景里的路牌确实写着“永安里”,只是女人的脸被阳光晒得发白,怎么也看不清。他一直以为是照片老化,原来……

【系统提示:检测到关键记忆碎片,危险等级提升至A-。】

书页又开始翻动,这次翻得极快,像被狂风卷着,发出呼啸的声音。林澈的倒影重新浮现,这次倒影的手里多了本日记,正一页页地撕下来,碎片在光尘中化成灰烬。

“别撕!”他伸手去抓,指尖却穿过了倒影的手臂。

倒影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是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它张开嘴,没有声音,可林澈看懂了它的唇语:“别找了,忘了吧。”

“我不能忘。”林澈的声音在发抖,“我妈还在等我。”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母亲消失那天的细节。不是冬天,是槐花开满巷子的春天。她牵着他的手走进杂货店,说要给他买颗水果糖,让他在门口等着。他看到一只白猫从货架后面窜出来,跟着跑了进去。等他追进去时,店里空无一人,货架上的玻璃罐摔在地上,水果糖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颗沾着根银白色的头发。

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的,可现在才想起,母亲的头发是深棕色的。

书页猛地合上,又重重弹开。这次浮上来的不是他的倒影,是张泛黄的报纸,头版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写着:“永安里拆迁事故,一女子失踪,疑被埋压”。日期是十年前的四月十七日,正是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报纸下面压着张购物小票,是购物中心地下停车场的缴费单,时间是三天前——他找到这本“噬忆书”的那天,车位号是B区37号。

林澈抓起外套冲出公寓,银 coin 在口袋里发烫。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不是为了记起什么,而是为了找到那个被遗忘的理由。

地下停车场的灯忽明忽暗,B区37号车位的地面有块新补的水泥,颜色比周围浅。白猫不知何时蹲在那里,看到他来,轻轻“喵”了一声,左眼里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他蹲下来,银 coin 从掌心滑落,在地上转了个圈,停在水泥缝边。硬币背面的“澈”字对着他,像个沉默的指引。

【系统警告:危险等级A+,宿主正在接近核心记忆,可能导致意识永久损伤。】

林澈没管脑海里的警报,他想起日记里的话:“影子住在另一个时空,共享记忆,却走在相反的路。”那本日记不是他写的,是住在过去的那个自己,那个还没忘记母亲模样的自己,用尽所有力气留下的路标。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水泥地的温度,突然想起母亲消失那天,他在杂货店门口捡到过一枚银 coin,背面刻着“澈”字。他当时把它塞进母亲的口袋,说:“这样你就不会丢了。”

白猫跳上他的膝盖,用脑袋蹭他的手背。他摸着猫左眼里的疤痕,终于想起“月亮”是怎么死的——七岁那年,它为了追一只老鼠,被倒塌的墙埋在了永安里的废墟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购物中心的施工队正在拆除地下停车场的某面墙,墙里嵌着块褪色的驼色围巾,围巾角上别着枚银 coin,在闪光灯下亮得刺眼。

林澈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他终于记起母亲的脸了,记起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记起她说过:“阿澈,等槐花开了,我们就去永安里看月亮。”

“噬忆书”在背包里发烫,他知道它在抽走什么。可这次他没反抗,有些记忆需要被吃掉,比如被埋在墙下的绝望,比如十年间的自我欺骗。但有些东西永远抽不走,比如银 coin 上的温度,比如白猫眼里的疤痕,比如那个藏在遗忘深处的约定。

他站起身,白猫跟着他往出口走。走到停车场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B区37号车位,阳光从通风口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银发在光里泛着浅灰的光泽,两只眼睛都是雾天海面的颜色。

背包里的书页轻轻翻动,像一声叹息。林澈摸了摸口袋里的银 coin,知道这不是结束。有些倒影需要被看见,有些记忆需要被找回,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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