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旧书店的“空白页”
雨丝斜斜地织着青灰色的天，林澈撑着伞站在静山书店门口时，檐角滴落的水正砸在他鞋尖前半寸的地方。木质招牌上的“静山”二字被雨水浸得发黑，像洇开的墨团，倒和传闻里那本会自己写字的古籍对上了脾气。
推开门的瞬间，铜铃在门楣上叮当地转了半圈。空气中飘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角落里檀香的甜气，倒比多数网红书店里的咖啡香更让人安心。老板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背对着门，手里正拿着块细布，一下一下擦着膝头的书。那书脊窄窄的，封面是米白色的，像没来得及染色的宣纸，在满架深棕浅褐的古籍里，显得格外扎眼。
“随便看。”老头的声音带着老烟枪特有的沙哑，没回头，手里的布还在封面上来回摩挲，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翅膀。
林澈的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指尖划过一本线装的《南华经》，纸页边缘已经发脆，翻开时能听见纤维断裂的轻响。他不是来淘书的，是来追一个三天前在古籍论坛上炸开锅的帖子——有人说在静山书店看见一本空白封面的书，翻开时里面的字迹会自己生长，从模糊的墨点慢慢连成句子，内容恰好是读者前一晚梦到的事。发帖人说那书像有生命，墨痕未干时凑近闻，能嗅到淡淡的铁锈味。
“老板，听说您这儿有本会自己写字的书？”林澈走到藤椅旁，视线落在那本米白色封面上。布擦过的地方泛着微光，像落了层薄霜。
老头这才转过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他放下书和布，指节因为常年翻书而有些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墨渍。“年轻人，别听网上瞎咧咧。”他笑了笑，嘴角的皱纹挤成沟壑，“旧书嘛，纸页受潮会晕墨，光线不好时看着就像字在动。”
林澈没接话，弯腰去看那本书。封面确实是全白的，连个书名都没有，边缘却磨损得厉害，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伸手想碰，老头突然按住了书脊，力道不轻。“这书邪性，碰不得。”老头的声音压低了些，“前几年有个学生，非要借回去看，第二天就说自己忘了高考考了多少分——你说怪不怪，那可是他念叨了半年的事。”
这时系统提示突然在脑海里弹出来，淡蓝色的字迹悬浮在视网膜上：【“噬忆书”：古籍变异体，以读者最珍视的记忆为食，每吞噬一段记忆，空白内页便会生成相应文字填补。记忆越深刻，字迹越清晰。】
林澈心里一凛，指尖悬在半空。老头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重新拿起布，又开始擦封面，嘴里絮絮叨叨：“我守这书店四十多年了，啥怪书没见过？就这本最邪门，放在架上会自己往下掉，非得让人捧着才安分。”他顿了顿，往柜台那边瞥了一眼，“我孙女天天吵着要画封面，我都没敢让她碰。”
柜台后面的竹椅上，果然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大概五六岁，正趴在桌上涂画，脸颊圆滚滚的，鼻尖沾着点红色颜料。听见爷爷说话，她抬起头冲林澈笑了笑，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虎牙：“叔叔好，我叫念念。”
“念念，别打扰客人。”老头扬了扬下巴，眼里却带着笑意。
林澈回了个笑，目光又落回那本空白书上。系统提示还在闪烁，他突然想起论坛帖子里的最后一句话：“那书的空白页像张嘴，盯着看久了，会觉得它在呼吸。”
他没再追问，转了两圈后挑了本《东京梦华录》，付了钱。出门时雨还没停，铜铃又响了一声，他回头看见老头又在擦那本空白书，念念凑过去，小手扒着藤椅边缘，好奇地盯着封面，被老头轻轻推开了。
当晚九点，林澈被手机铃声吵醒。屏幕上跳动着“陌生号码”四个字，接通后传来老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年轻人，你快来！念念她……她不认得我了！”
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冷光。静山书店还亮着灯，推门时铜铃的响声显得格外刺耳。老头正蹲在柜台前，念念坐在竹椅上，怀里抱着个布娃娃，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念念，这是爷爷啊。”老头拉着她的手，声音发颤，“你早上还吃了爷爷煮的鸡蛋，忘了？”
念念把脸埋进布娃娃怀里，摇了摇头。当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林澈时，突然眼睛一亮，从椅子上滑下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林澈浑身一僵。老头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爸爸，你怎么才来接我？”念念仰起脸，眼里蓄着泪，“爷爷说你会来的，可是我等了好久。”
“她下午还好好的。”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柜台角落，“就……就我去后屋找东西的功夫，回来就看见她抱着那本空白书，问她啥都不记得了，连自己叫啥都忘了。”
林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柜台角落的地板上，那本米白色封面的书正摊开着，页面上有几行新的字迹，墨迹还泛着水光。他走过去弯腰查看，系统提示再次弹出：【检测到新鲜记忆残留：目标人物“念念”，被吞噬记忆为“与爷爷相关的所有片段”。当前书页内容为“爷爷的厨房有鸡蛋香，爷爷的眼镜会反光，爷爷说下雨时书会感冒”。】
字迹是孩童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人画出来的。林澈指尖拂过纸页，果然闻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和帖子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肯定是碰了这书。”老头捶了下柜台，眼眶红了，“我跟她说过多少次，别碰这书！”
念念还抱着林澈的腿，仰着头看他，眼神里满是依赖：“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念念害怕。”
林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蹲下来，轻轻拨开念念额前的碎发，她的额角有块淡淡的红印，像是撞到了什么。“念念，你记得爸爸的名字吗？”
小姑娘皱着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不记得，但是我知道你是爸爸。”她指着林澈胸前口袋露出的钢笔，“爸爸也有这样的笔，会给我画小老虎。”
林澈愣住了。他确实有支同款钢笔，是大学时获奖得的，昨天整理背包时顺手塞在了口袋里。可他从没见过念念，更别说给她画老虎了。
“这书……不光是吞噬记忆。”林澈站起身，看着那本摊开的书，“它还会给被吞噬者植入新的记忆。”系统提示适时更新：【噬忆书特性补充：吞噬记忆后，会根据周围生物的信息碎片，生成虚假记忆填补空缺，以维持宿主精神稳定。】
老头瘫坐在藤椅上，手捂着脸，肩膀微微发抖。“四十多年了……”他喃喃自语，“我就知道这书邪性。当年我爹临终前说，这书是用活人皮做的封面，每一页都浸过朱砂和人血，埋在坟里三百年才挖出来……我还以为他老糊涂了……”
林澈没说话，拿起那本空白书。封面摸起来比白天时更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玉。他快速翻着内页，前面的纸页大多是空白的，偶尔有几页有模糊的字迹，像是被水晕开的墨，隐约能看出“高考”“婚礼”“葬礼”之类的词。翻到最后几页时，他停住了——有一页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女孩，旁边写着“念念”两个字，字迹和刚才看到的孩童笔迹一模一样，只是颜色已经发暗，像是很多年前写的。
“这书……以前也吞噬过和念念有关的记忆？”林澈指着那页画。
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变成惊恐。“这……这是我闺女小时候画的。”他声音发颤，“我闺女……三十年前就没了，跟念念一般大的时候，也总在这书的封面上画画……”
空气突然变得凝滞。念念还在拉着林澈的衣角，小声问：“爸爸，爷爷怎么哭了？”
林澈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看着念念清澈却空洞的眼睛，再看着手里这本吞噬了两代人记忆的书，突然明白为什么老头总在擦它——不是因为爱惜，是因为恐惧，是想擦掉那些被吞噬的时光留下的痕迹。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空白的封面上，映出淡淡的纹路，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林澈仿佛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不是风，是书自己在动，在等着下一段记忆来填补新的空白。
他合上书本，将它放回柜台角落，转身抱起念念。小姑娘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到了那个会给她画老虎的“爸爸”。
“这书……得处理掉。”林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头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明天……明天我就把它烧了。”
林澈没说话，抱着念念往门口走。铜铃又响了，这一次，声音里像是掺了叹息。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本静静躺在角落的书，米白色的封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块等待被填满的墓碑。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哭。林澈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念念身上，她睡得很沉，小手还攥着他的衣角。他知道，天亮后或许能烧掉那本书，但被吞噬的记忆，再也回不来了。就像那些空白页上的字迹，写上去了，就擦不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