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消失的“7”与新生的“1”

豆浆杯壁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来时,林澈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巷口那盏忽明忽灭的旧灯最后映出的数字还烙印在视网膜上——血红色的“1”,像道未愈的伤疤。他记得最初是“7”,七个各怀心事的人被暴雨困进这条凭空出现的巷子,有人背着装尸袋,有人攥着褪色的合照,还有人反复拨打一个永远无人接听的号码。现在那些人都不见了,像被巷子里的浓雾嚼碎了,只剩他攥着这枚从断手化来的锈铁钉,站在晨光里像个被世界遗忘的标点。

“后生,发什么愣?”早餐摊老板用竹筷敲了敲台面,铁锅里的油条“滋啦”翻了个身,“你上周四也这个点来的,穿同件黑风衣,说要加双倍糖,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

林澈低头看自己的风衣。袖口沾着的泥渍还没干透,那是昨晚在巷子里被什么东西拖拽时蹭上的,可老板说这是上周就穿过的衣服。他指尖摩挲着杯沿,甜腻的豆浆香气钻进鼻腔,却让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从小就不喜欢过甜的东西,连奶茶都只喝三分糖。

“我……”他想说“您认错人了”,喉咙却像被巷子里的黑烟堵住。系统界面在脑海里炸开的那句话突然清晰起来:【回环巷的本质是“未完成的告别”】。未完成的告别,会以什么形式回来?

付账时手机屏幕映出他的脸,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可鬓角处有一缕极淡的白发,他分明记得上个月理发时还没有。指尖悬在支付按钮上,突然注意到账单记录里真有上周四的消费——“王记豆浆,¥6”,时间是清晨五点零七分,和现在分毫不差。

林澈几乎是逃着离开早餐摊的。

风衣内袋里的锈铁钉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摸到铁钉表面坑洼的锈迹,突然想起巷子里那个穿碎花裙的女人。她总说自己的女儿最喜欢收集生锈的铁片,说那是“时间的鳞片”。女人消失在第三个拐角,当时她正蹲下来捡一块锈铁,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我好像想起来了……”话没说完就被浓雾卷走,只留下半枚带齿痕的铁片,后来不知怎么就跑到了林澈手里。

现在那半枚铁片变成了完整的铁钉,像是某种补全,又像是更彻底的掠夺。

雨停后的街道泛着潮湿的光,洒水车慢悠悠驶过,水柱里浮着细碎的彩虹。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跑过,书包上的反光条在晨光里划出金线,像极了巷子里那个高中生别在笔袋上的挂件。那个男生总在念叨“再考一次一定能及格”,消失前还塞给林澈半块巧克力,说“出去了帮我给我妈带句话”,可林澈现在连他妈妈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记忆像被水泡过的纸,字迹洇得一片模糊。

他拐进老城区的胡同,这里的青砖墙上还爬着去年的爬山虎枯藤。自家单元楼门口的石阶缺了角,那是他小时候骑自行车撞的,可此刻看着那道缺口,却觉得陌生得像在看别人的故事。钥匙插进锁孔时,指腹摸到钥匙柄上刻着的“澈”字,突然想起巷子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他是锁匠,总在摆弄一串钥匙,说每把钥匙都对应着一个被遗忘的秘密,消失时钥匙串散落一地,其中一把和林澈的一模一样。

门“咔嗒”开了,玄关的鞋柜上摆着两双拖鞋。一双是他的,另一双是灰色的男士棉拖,码数比他大两号。林澈盯着那双拖鞋看了很久,脑子里空得发疼——这房子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住。

客厅的窗帘拉得很严,空气里浮着尘埃的味道。他拉开窗帘,阳光猛地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书架第三层摆着一排医学书,那是他的专业,可伸手抽出一本《神经解剖学》,翻开扉页却看见一行陌生的字迹:“等你考完执业医,我们就去洱海。”

字迹遒劲有力,墨水微微发蓝,像是不久前才写的。林澈的心脏突然抽痛起来,像被那枚锈铁钉狠狠扎了一下。洱海?他从来没想去过洱海。

风衣内袋里的铁钉似乎在发烫。他掏出来放在掌心,铁锈的腥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这味道让他想起医院的走廊,想起白色的被单,想起某个模糊的背影站在病房门口,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未完成的告别……”林澈对着空荡的客厅喃喃自语,铁钉的锈迹沾在掌心,像干涸的血迹。

他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放着个相框。照片里是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勾着肩站在医院门口,笑得露出牙齿。左边的是他,右边的男人眉眼温和,左手戴着块黑色手表。林澈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喉咙发紧——他认识这个人,可名字就在舌尖打转,怎么也说不出来。

相框背面贴着张便利贴,字迹和医学书上的一样:“阿澈,下周轮休去买豆浆,记得要加双倍糖,你说过想尝尝我小时候的味道。”

便利贴的边角已经卷了,墨迹却还新鲜。林澈的手指抚过“双倍糖”三个字,早餐摊老板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上周四,穿同件风衣,要加双倍糖……是这个人让他去的?可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消失?

巷口的数字从“7”变成“1”,是不是意味着,其他六个人都完成了他们的告别?那个碎花裙女人想起了女儿,那个高中生想对妈妈道歉,那个锁匠找到了对应的秘密……那他的告别呢?是和照片里的这个人吗?

铁钉在掌心硌出红痕。林澈突然想起巷子里那个总在哭的老太太,她怀里抱着个旧布偶,说要找她的小孙女。老太太消失时,布偶掉在地上,林澈捡起来时,听见布偶肚子里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说:“奶奶,我在这儿呀。”

当时他以为是幻觉,现在却觉得,那或许是某个被遗忘的回应。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个铁盒,打开时看见一沓厚厚的病历,最上面的一份写着“顾深”,年龄二十八岁,诊断结果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照片里的男人突然和病历上的名字重合,林澈的呼吸猛地顿住——顾深,他叫顾深。

顾深……顾深……

这个名字像把钥匙,猛地撬开记忆的闸门。他想起顾深总在夜班后给他带热乎的豆浆,想起两人挤在出租屋里看洱海的旅游攻略,想起顾深化疗时掉光了头发,笑着说“以后省了理发钱”,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是在ICU门口,医生隔着玻璃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他好像……把顾深忘了。

巷子里的七个人,或许都是他生命里“未完成的告别”。那个穿碎花裙的女人,像极了顾深早逝的母亲;那个高中生,是顾深总念叨的、没来得及辅导功课的表弟;那个锁匠,修好了他们出租屋总坏的门锁;那个老太太,让他想起顾深病房窗外卖布偶的小贩……

他们都是顾深留在他记忆里的碎片,被回环巷一一具象化,又在他记起的瞬间,完成了最终的告别。

晨光漫过书桌,照在病历上顾深的照片上。林澈的手指抚过照片里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顾深走的那天,他砸碎了病房走廊的玻璃窗,被碎片划的。他竟然连这个都忘了。

风衣内袋里的铁钉不知何时变得冰凉。林澈把它放在顾深的病历上,铁锈的颜色和病历上的字迹重叠,像句迟来的再见。他想起走出巷子时,身后的浓雾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再见”,又像是在说“别忘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医院的同事发来的消息:“林医生,今天上午的门诊别忘了,有个病人是顾医生以前的老患者,特地约了你的号。”

林澈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输入框里敲了又删,最后只回了个“好”。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香,楼下的早餐摊还在冒着热气,老板正给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递豆浆,那年轻人笑着说:“要加双倍糖,谢谢。”

林澈的眼眶突然热了。

回环巷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但那些消失的数字,那些被遗忘的人,那些未完成的告别,都化作了掌心的锈铁钉,化作了记忆里重新清晰的名字,化作了此刻窗外明媚的晨光。

他转身拿起外套,准备去医院。路过玄关时,他把那双灰色的棉拖放进了鞋柜最里面,上面摆着他自己的那双。

或许告别从来都不是终点。那些离开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走过的每一步里。

巷口的“7”消失了,但新生的“1”,会带着七份记忆,好好走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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