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送别
天刚蒙蒙亮,窗台上的薄荷草还挂着露水,叶尖的水珠滚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王昭君披了件素色外衣推开门,就见甄姬蹲在石榴树下,手里攥着那两把磨得发亮的小镰刀,正往竹篮里拾掇艾草。
“怎么不多睡会儿?”王昭君放轻脚步走过去,鞋跟碾过院角的青苔,发出“沙沙”的轻响。甄姬回过头,篮子里的艾草已经堆得半满,青绿色的叶子上还沾着晨露,她的辫梢别着片荷叶,是昨天采荷时顺手插上的,边缘已经有点卷了。
“早采的艾草气足。”甄姬把最后一把艾草塞进篮子,指尖蹭到草叶上的绒毛,痒得蜷了蜷手指,“杨玉环说你爱吃艾草饼,我多晒些,磨成粉装起来,路上能带着。”
王昭君看着她手腕上的旧红绳,那绳子磨得发亮,靠近末梢的地方断过一次,用个粗糙的结接上,看着总让人心里发紧。前几日说要编根新的,用藕荷色的丝线裹着荷叶碎末,可这两天忙着收拾东西,竟一直没来得及。
“文书上写了,要走多久?”甄姬忽然问,手里的小镰刀在石台上轻轻磕了磕,木柄与石头相撞,发出闷闷的响。
“说是叔父病得重,”王昭君蹲下来帮她理艾草,“让我即刻动身,到了长安再看情形。”她不敢说“归期不定”,怕那三个字像石头,砸得两人都喘不过气。
甄姬没再问,低头把艾草理得整整齐齐。阳光慢慢爬过石榴树的枝桠,落在她发顶,碎发间还沾着点昨日的莲蓬壳屑,是剥莲子时蹭上的。王昭君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碰到她的耳廓,像碰着块温温的玉,两人都顿了顿,又各自别开眼。
晌午的灶房里飘着甜香,杨玉环正往砂锅里倒莲子。她的银簪在蒸汽里若隐隐现,手里的木勺搅得“咕嘟咕嘟”响:“多放些冰糖,昭君爱吃甜的。”甄姬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她脸上跳,映得那朵蔫了的荷花别针也亮了些——那是前日别在鬓角的,蔫了也不肯摘。
“我去渡口问过船家,”杨玉环舀了勺莲子羹尝了尝,“这几日水势稳,船走得快,约莫七八日就能到。”她往甄姬碗里盛了满满一碗,“你也多吃些,昨夜剥莲子到半夜,眼都熬红了。”
甄姬的碗里堆着莲子,她用勺子拨来拨去,忽然抬头:“我去编个竹篮吧,装香材正好,比布包透气。”说着就起身要去柴房,被王昭君拉住了手腕。
“歇会儿吧,”王昭君的指尖碰着她腕间的旧红绳,“不差这一时。”甄姬的手腕轻轻抖了下,像要挣开,却又慢慢放松了,任由她拉着。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紧紧的。
傍晚时,甄姬还是去了柴房。王昭君寻过去时,见她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根竹篾,正一点点削去毛刺。地上散落着十几根竹篾,青绿色的,被阳光晒得发亮。“编个小的就行,”王昭君蹲在她旁边,“太大了不好带。”
“要能装下艾草、莲子,还要能塞下那两把镰刀。”甄姬头也不抬,竹篾在她指间弯出好看的弧度,“你说过长安的香铺未必有顺手的工具。”她的指甲缝里嵌着点竹屑,是方才削篾子时蹭上的,看着有点疼。
王昭君没说话,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竹篾。刚碰到就被扎了下,指尖冒出个小红点。甄姬慌忙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像小时候被菱角壳扎了那样:“说了让你别碰,竹篾尖着呢。”她的气息轻轻扫过王昭君的指尖,像羽毛搔过,痒痒的。
两人并排蹲在柴房里,甄姬编竹篮,王昭君就坐在旁边剥莲子。竹条碰撞的“哒哒”声,莲子壳裂开的“啪”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混在一起,倒像支安稳的曲子。甄姬编得快,竹篮的形状渐渐显出来,边缘被她特意编得圆圆的,说是“免得路上磕着碰着”。
夜里的油灯昏黄,杨玉环在缝布包,针脚又细又密,里面垫了层软棉,说是“路上颠簸,别磨坏了衣裳”。甄姬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那团藕荷色的丝线,往王昭君手腕上比量。
“还是量不准,”她叹了口气,把丝线缠回线轴,“等你回来,我定能编根正好的。”王昭君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想,或许走之前编不完也没关系,留个念想,反倒盼着早些回来。
甄姬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院外跑。王昭君追出去时,见她正蹲在湖边的石阶上,伸手往水里捞着什么。月光洒在水面上,她的蓝布裙沾了层水汽,像蒙着层银雾。“找到了!”她举着颗圆石头跑回来,石头上有圈天然的白纹,像朵缩着的荷花,“我娘说带块湖里的石头,水路就顺了。”
后日清晨,渡口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人衣袂飘飘。王昭君的行囊放在船头,杨玉环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芝麻饼,刚出炉的,路上趁热吃。”甄姬站在旁边,怀里抱着那个新编的竹篮,篮沿的竹篾被阳光照得透亮。
“这里面有晒干的艾草,用荷叶包着,能存三个月。”她一样样往外拿,“腌好的莲子,甜口的,你不爱吃咸的。还有那两把小镰刀,木柄我又磨了磨,握着更顺手。”最后,她把那颗带白纹的石头放进去,“别弄丢了。”
船家喊着要开船了,王昭君踏上跳板,甄姬忽然拉住她的衣袖:“我把采荷的法子写在纸上了,藏在艾草里。长安要是有荷花池,你照着做,也能采到嫩莲子。”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像被风吹得不稳。
王昭君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像被莲子心堵住了,涩得发不出声。船慢慢驶离岸边,她回头看,见甄姬还站在柳树下,手里挥着那朵蔫了的荷花,蓝布裙在风里飘啊飘,像株不肯折腰的荷。
船行出很远,王昭君才打开竹篮。艾草的清香漫出来,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甄姬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等你回来,咱们还去湖心采荷,那时候的莲蓬,定是最饱满的。”纸角沾着根细细的红绳,是从她旧红绳上拆下来的线头,带着点淡淡的草木香。
她把竹篮抱在怀里,像抱着团暖暖的光。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荷叶的气息,恍惚间,竟像甄姬在耳边轻声说:“路上慢些走,我在这儿等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