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变量的悖论
我凝视着屏幕上那个简洁的虚拟按钮,它像一枚审判的印章,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等待我按下。
“发送举报”。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倒计时冰冷无情,像一把逐渐收紧的绞索,勒住我的理智。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道德困境,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测试。他们了解我,知道我骨子里对“秩序”的执着,对“bug”的无法容忍。在他们的模型里,我按下这个按钮的概率,或许已经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按下它,一个罪犯将伏法,我所信奉的正义将得到伸张。但同时我也将彻底沦为他们预测模型中的一个可控参数。我的“自由意志”,将在他们的数据图表上,被标记为一个已验证的符合预期的行为。我将用我的选择,来证明他们“神谕”的正确性。
不按呢?
放任一个腐败的官员继续侵蚀这个系统,眼睁睁看着罪恶发生。这违背了我所有的原则,像吞下一只活的苍蝇般恶心。但这样做我将成为一个“意外”,一个脱离他们预测轨道的真正变量。我将用我的不作为,来对抗他们的全知全能。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透明盒子里的薛定谔的猫。无论我做出何种选择,在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坍缩”发生,我都会变成他们数据库里一个确定的值——“0”或“1”。
我的存在,将被他们定义。
左边的屏幕上,市规划局副局长张海东的脸上挂着矜持而贪婪的微笑他的手正缓缓伸向那个装有五十万现金和房产文件的礼品盒。右边的屏幕上,代表他“心理防线”的数值已经跌破阈值,与“利益诱惑”的峰值曲线完美交汇,预示着“接受”这一行为即将发生。
他们将一切都量化了包括人性中最肮脏的交易。
而我,是这个封闭实验中,唯一的被允许的扰动。
我的目光从冰冷的屏幕,缓缓移向我的手腕。那个黑色手表状的装置,李警官最后的保险,正安静地贴着我的皮肤。
它不仅仅是一个求救信号发射器。
在出发前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修改了它的底层指令。除了在生命体征消失时发送求救信号,我还为它添加了一个隐藏的主动触发功能。
一个能瞬间启动我部署在市局服务器里的“数据投毒”系统的指令。
我不需要选择“是”或“否”。
我是一个程序员。当面对一个只提供两个错误选项的程序时,我的本能不是去选择,而是去寻找它的漏洞,给它一个它无法处理的输入,让它……崩溃。
我不会按下屏幕上那个愚蠢的按钮。
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罪恶发生。
我要创造第三个选项。
一个不存在于他们预设中的充满混沌与悖论的选项。
左边屏幕里,那个叫李明远的商人,满脸堆笑地将礼品盒往前推了推,几乎要碰到张海东的手指。
倒计时:十秒九秒八秒……
我的右手抬起拇指轻轻地按在了我手腕上那个黑色装置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的凹槽上。
那里,是我预留的“毒丸”开关。
七秒,六秒……
我能想象到,在城市的另一端,在市局冰冷的机房里,我编写的那些“噪音”程序,正从沉睡中被唤醒。
成千上万个虚假的虚拟人格,瞬间涌入各大社交平台,发布着毫无逻辑但又符合情感模型的动态。无数份伪造的逻辑上自相矛盾的学术论文和商业报告,开始通过加密邮件涌向各大数据库的备份服务器。
我无法直接攻击“神谕”的核心。
但我可以污染它的水源。
我可以在它试图观察世界、验证模型的此刻给它看到一个光怪陆离、真假难辨、充满逻辑陷阱的哈哈镜世界。
五秒,四秒……
我按下了那个开关。
没有声音,没有光效。
一切都在无声的数据层面发生。
像一场席卷整个数字维度的无声海啸。
那一瞬间,我面前的终端机屏幕,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右侧那片奔流不息的数据瀑布,突然剧烈地扭曲、抖动起来!原本清晰的各种颜色曲线,像被投入了强酸,开始互相侵蚀溶解变成一片混沌的无法辨认的色块。代表“腐败概率”的模型瞬间崩溃,数值在“100%”和“ERROR”之间疯狂闪烁。
紧接着左边的实时监控画面,也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雪花和卡顿。
就在张海东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礼品盒的刹那,包间里的灯光,猛地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怎么回事?”画面里传来李明远惊慌的声音。
“停电了?”张海东的声音也带着一丝紧张,他触电般缩回了手。
几秒钟后,备用电源启动,昏暗的应急灯亮起。但刚才那种暧昧和交易的气氛,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彻底打断。张海东的脸上,贪婪被警惕所取代。他站起身,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今天就到这吧,我还有个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留下一脸错愕的李明远和那个被拒绝的礼品盒。
“神谕”的预测,失败了。
我用我制造的“数据噪音”,通过攻击电网某个不起眼的控制节点引发了一次精准到毫秒的只持续了几秒钟的瞬时断电。
我没有阻止罪恶。
我只是,让那个“注定”发生的罪恶,在那个“注定”的时间点没有发生。
我掀翻了他们的实验台。
我面前的终端机,两个画面同时消失,变成一片纯粹的漆黑。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天文台。
然后一行新的白色文字,在黑暗的屏幕中央,缓缓浮现。它的速度不再平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计算资源被干扰后的凝滞。
“……有趣的反应。”
“你没有在两个选项中做出选择,而是攻击了问题本身。”
“你为模型引入了最大熵。一个真正的无法被预测的变量。”
屏幕上的文字消失,又浮现出新的一行。
“演示结束。我们对你的兴趣,远超预期。”
“等待下一次通讯,修补匠。”
话音落下,终端机的屏幕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整个天文台大厅,瞬间被黄昏后浓重的黑暗和死寂所吞没。只剩下穹顶缝隙透下的最后一缕微弱的血红色的晚霞,像一道凝固的伤口。
我独自站在黑暗的中央,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我没有赢。
我只是用一种最危险的方式,向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庞然大物证明了:我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测试和定义的样本。
我是一个对手。
而这,或许比成为它的敌人,更加致命。